把学生按成绩分成三六九等，在以后会严格禁止，但现下的学生们，还体验不到诸如减负、不公布成绩、不分班、不排名等等好事，连双休也才施行几年。

　　我们学校的分班排名规则很简单，完全按期末考试成绩，文理分科，每个科四个班，每个班七十个学生。成绩最好的是快班，然后是一个中班、两个慢班。我的中考文化课成绩（除体育）在全校排第三，入学在快班。高一学年结束第一次重排班，文理分科，我选了理科，结果直接去了慢班。也就是说，一年的时间，我已经从尖子生来到了下半区。

　　对于考成这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上半学年几次考试，虽然成绩下降很多，但好歹在班里混个中游。结果这次重排，我所有的同学都留在了快班和中班，只有我掉去了慢班，换句话说，我成了原来班级的倒数第一。

　　平时妈问我考试成绩，我总是说“还行”；问作业，都是“写了”；卷子用不用签字，都是“不用”。现在连班都换了，瞒也瞒不住，只能实话实说。妈早就不再跟我动武，只皱着眉头问，怎么突然成绩下降这么多，平时我的“还行”、“写了、”“不用”哪儿去了？我自己也稀里糊涂，说不出所以然。妈说你还去你老姨那儿吧，这样不行。我说我不去，我没脸。

　　妈和爸商量，爸说不行就算了，我们老李家就没这根学习的“蒿子”，然后喝口酒问：“你今年高几？”

　　妈看爸没指望，我又不争气，仍然整日除了踢球看小说，就是和杨子小白他们瞎混，晚上不在排档唱歌，就抱着膀子在大街上当“夜游神”。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把我从这种懒散的环境中隔离出来。

　　妈和爸扯了离婚证，虽然离婚没离家，但法律上算单身，可以找厂子申请单身宿舍。厂子里的年轻人趁着改制，走的走，下岗的下岗，还真让她拿到一套。于是在十几年后，我又住回了出生时的单身大楼。

　　我一直认为自己对单身大楼是有明确记忆的，直到我再次住回来，发现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不一样的楼梯、层高、房子朝向，不一样的屋内陈设，不一样的公厕，不一样的自行车棚……一墙之隔就是我小时的幼儿园，现在已经拆迁，我翻墙看了又看，找不到记忆中的院舍、滑梯、秋千。如果不是院里院外参天的梧桐树，我简直不能激起一点熟悉感。我感慨说这里变了好多，妈奇怪地看着我，说：“这里和你小时候一个样，一点没变，四周都拆迁了，唯独这里没人管。”

　　十平米出头的小屋，陈设拥挤，风格不搭，功能冗余。红木箱子是当年四合院用过的，冰柜是菜馆淘汰的，饭桌是楼房搬来的，四把凳子长得都不一样，还有各式各样的、各个时期的家具家什。妈把它们归置得倒颇有条理，才不至完全像库房。我像小猫搬家似的挪到了这里，并且很快接受，只是嫌上厕所不方便：楼下红砖的公厕臭气熏天，我从来没看到有车掏过，冬天冻屁股，夏天都是蛆。

　　比起新住处，新班级适应起来则简单多了，因为有木子。

　　在普通高中，如果平稳的话，学校前十几、二十名大概能上本科，前五十名能上专科。中班的学生算是给快班储备的，使使劲还能向上走走，慢班则机会不大。所以慢班的学生，为了能上大学，只能培养五花八门的特长。有练体育的体育生，有画画的艺术生，还有练舞蹈的、声乐的、乐器的，林林总总分成一个个派别。剩下没有特长的，也大概可以合为一派——“反正就是不学习”派。木子是足球特长生，居然在这里混成了班长。当我降到慢班时，他迅速地与我汇合，我俩自成一派。

　　上学有木子陪伴，放学就骑车回单身楼，妈有空给我送送晚饭，没空我就自己找点吃的。我极不情愿去菜馆，不说每天乌烟瘴气的总是有人打牌，就说爸喝酒的时候给人“上课”，我也懒得听。

　　回到家也不写作业，找点什么事做呢？先是迷上了看武侠小说，我还记得自己租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小飞推荐的，李凉的《奇神杨小邪》，压根不在经典武侠之列，只是近来推陈出新，也算热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看得极快，一天可以看好几本，当然只租，不买。除了金庸、古龙、梁羽生这类大师作品，黄易的新颖，李凉的跳脱，温瑞安的苍劲，卧龙生的厚重，都颇可读。余下的就都是一窝蜂的凑趣之作了，大可以一目十行，看看开头看看结尾，中间翻几个关键字就行。有些甚至摆明就是蹭热度的，作者叫“全庸”、“全康”、“诸葛卧龙”的，书名叫《九阴九阳》、《洪七公外传》、《又见飞刀》的，或粗制滥造，或狗尾续貂，不一而足。

　　我刚开始放学看，逐渐地课间看、自习课看，乃至上课也偷偷看。一个书店的藏书看得差不多了，就换新书店继续淘换，一个书店一个书店地看。武侠小说看得七七八八，便言情的、科幻的也看，读了一肚子席绢、亦舒、阿西莫夫、凡尔纳之类，只是对严肃文学和经典名著敬而远之。

　　又过了一阵，读无可读之下，我又找了新项目——租碟片。这阵子，出租VCD和DVD碟片的音像店，雨后春笋似的，满大街都是。从排档淘汰下来的播放机就放在单身宿舍，我用它看了大量的电影。国语的喜欢港台的动作片和喜剧片，尤其成龙、李连杰、周星驰；国外的喜欢科幻片和奇幻片，《吸血鬼惊情四百年》、《夜访吸血鬼》、《剪刀手爱德华》，虽然有时看不太懂，也压根不认识主演基努里维斯、布拉德皮特、汤姆克鲁斯、约翰尼德普，但并不妨碍我一盘盘地租，整宿整宿地看。

　　我经常看VCD到凌晨才睡，白天上课偷着看书，中午和自习课补觉。租书和碟片的钱不够了，就省午饭钱，或者偶尔去菜馆时管爸要。他向来大方，要五十给一百，只要菜馆的收钱盒子里有，或者手气好赢钱。妈除了把我送进单身宿舍“隔离”，仍然不管学习，我的成绩顺理成章地继续下降，连我自己都开始不太在乎。

　　刚到慢班时，我顶着“快班学生”的光环，大家抱着“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心情，让我考试时给他们打小抄。结果在两次测验过后，他们发现我也不过如此，便迅速失去兴趣。班主任看我总是发困，无精打采的样子，秉承着治病救人的态度，把我弄到前排，使得我没办法打盹和看小说。至于他为什么只救我而没管别人，大概是他通过一年观察，觉得只有我这个新来的，尚有挽救的希望。

　　新同桌的个子比我还矮，自来卷，瘦瘦的，大我两岁。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去年生病，休学了半年，再上学就索性转校借读。他成绩不差，至少是个中班的水平，只因为是借读，才被塞到慢班。我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爱好相同，都对武侠小说痴迷。他的名字有点武侠小说主角的气质：承志。和我贪多嚼不烂不同的是，承志专注金庸，每本都读过很多遍。他还喜欢给人讲，晚自习就是他的金庸“评书”时间，尤其是《天龙八部》，他讲得绘声绘色不说，连段落标题，都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他还写得一手好字，这让我分外羡慕，越发觉得他有文艺气质。

　　然而在慢班，文艺是小众气质，这里讲求的是硬派文化。真正让我融入到环境里的，还是木子。在慢班，班长并不怎么吃香，公开场合尚能得到大家的面子，私底下是没什么威风的。反倒是同学都爱欺负他，因为身体好，抗揍，一堆半大小子经常半开玩笑的揍他。他虽然不恼，但总要半真不假地还手，我出于道义当然要帮手，于是他们一拥而上时，总要捎带上我，甚至木子不在时，会莫名其妙地揍我一顿，理由是“替打”。其实他们打得不疼，只是要闹而已，我没觉得被欺负，反而感觉自己不再是“快班来的”，真正的被他们接受了。

　　木子和我家离学校远，中午自己买饭，晚自习加餐省着不吃，我的钱都被租书租碟乱花掉，他则省下来办了个“零存整取”。我问他攒钱干嘛，他说什么目的都没有，就想攒着，我于是也开了户头。拿着人生第一张银行卡，心情微异，从此便收敛，碟片和闲书都看得少了。

　　我仍然是他的跟班，他去打台球滑旱冰，我就跟着学。他迷上去电脑房打“红警”，我便跟他去联机。这时候还没有网吧，电脑还都是“386”、“486”，慢得要命。我们每天放学都去打几盘，造一排排“坦克”把电脑卡得一顿一顿的，或者弄一屏幕“电塔”把对方耗死。直到哪天木子说没意思还浪费钱，不玩了，我也就跟着不玩，觉得没意思，还浪费钱。

　　木子最喜欢的娱乐，是在天黑后的放学路上，骑着破自行车唱歌。我在自家排档锻炼了厚脸皮，也陪着一起，但总没他唱得有味。他说我有技巧没嗓门，唱不了摇滚，我深表同意。

　　昏黄的灯光下，树叶飘落，马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木子骑着他的破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扯着破锣嗓子冲天空吼：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真的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如果你爱上我就别怕后悔

　　我今生注定要远走高飞

　　我不想停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愿有人追随”

　　这套词不完全正确，但和我记忆中一字不差。多年后我听过《假行僧》的许多版本，没有一个能企及秋夜的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