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下岗
纤维厂要改制,职工将要分批下岗的消息,已经传了一阵。这几年,由于效益不佳,很多车间都是干干停停,有的甚至干脆停产待工。能开工的车间尚有基本工资,停产的则只能发一部分,或者干脆发个低保。随着时间推移,众人盼望的改制方案迟迟没有消息,拿到手的收入却每况愈下。
厂子里没有活儿干,工人时间充裕,我家菜馆成了他们的“茶馆”。每天大清早就开始陆续上人,都是相熟的工友,随便几个人就凑一桌,喝着免费的茶水聊天吹牛。起先他们还能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拳打小日本,脚踢英法美。到中午时也热火朝天的炒几个菜,酒瘾大的午饭就开喝。逐渐的,焦虑情绪开始蔓延,午饭开始凑合,结账推来推去,最终赊账了事,发工资再还。
有些头脑灵活的,趁着大船将沉,赶紧逃生,三三两两地跳槽。更多人选择抱着胳膊观望,尤其是工龄长的职工,认为市里这么多工厂,都是这个现状,如果全下岗,那还不得乱?所以肯定会想法安置。改制的话,这么大的厂子,总得安排一小半员工吧,仍然需要老职工。就算真到下岗买断,工龄也值不少钱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总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即便厂子没有钱,国家还有钱呢;即便国家不给钱,这么大片厂房、设备、地皮还能卖钱呢,总能给出安置。在这个关键期,与其跳槽,还不如熬一段时间。
菜馆里每日进进出出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消息,“茶馆”变成了“交通站”。总有从各种渠道挖来的“内幕资讯”,细究之下又经常发现是“查无实据”。但人们乐此不疲,掀起一轮又一轮的研判和讨论。时而纠结、时而唏嘘、时而亢奋、时而抑郁,呈现出群体性的躁郁和癫狂。借酒消愁的人越来越多,喝得越来越晚。头天还边吐边哭着说,老子明天不伺候了。第二天醒来,顶着宿醉红眼圈,仍然会来“交通站”醒酒,抱着幻想等待。问到他们只会说:“昨天谁骗老子请客,今天我得吃回来。”
妈她们车间还能稳定地接到外包订单,正式工资虽然发得不多,但有加班收入可以补贴。杨子、小白他们几个,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本身工龄短,还介于临时工和正式工之间,干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即便工厂改制,也和他们没太大关系。但他们也跟“交通站”的人们一起,或忧或喜,每天插科打诨地打发着日子,虚度着时光。
眼瞅着店里闲喝的人越来越多,就餐的越来越少。在终于开始有赊账的人,人间蒸发了之后,爸着手进行一系列“改革”。之前爸不愿开早餐,首先是时间排不开,饭店本就是“勤行”,开了早饭更得凌晨三四点干活,晚上客人走才收摊,等于是连轴转。其次是利润低,客单小,一碗馄饨两块钱,折腾半天,人累够呛,也见不到流水。最后是门槛低,竞争多,马路对面已经有两家早点摊,开了好几年,原来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你这就是抢人家生意。
不过为了增加收入,硬着头皮也得干。小谢和服务员要盯白天,早餐的主力是爸妈。天不亮,爸就起床熬上骨头汤,然后去市场采买白天的食材。妈则要起来擀皮儿、包馄饨,一直弄到八点钟,连个补觉的时间都没有就去上班。遇到妈需要加班的日子,她就只能晚上下班回来包完冻上,但那样口感不好,还容易露馅儿,能不用就不用。七点到九点,是早饭的高峰期,爸守着一排六个眼儿的蜂窝煤砂锅炉,一锅一锅的煮馄饨。服务员给结账、端碗、收拾。杨子、小白几个人谁起的早就过来帮忙。就这样手忙脚乱的支应,一直到客人慢慢退去的时间,小谢来收尾,爸就可以休息补觉,等到中餐忙时再起来。
爸为了抢客人,刻意打起了价格战。本来就不赚钱的馄饨,从两块一碗降到一块五,对面跟进之后又干脆降到一块,互相伤害着、熬着,看谁先顶不住。结果打来打去,累得要死,还赚不到钱,一个月后纷纷鸣金收兵,默契地涨了回来。
看早餐没改变局面,爸又张罗上夜宵。饭店门口有大片空地,搭上架子,支上“串儿灯”,炉子什么现成——妈在桥头开烧烤摊时,留下了不少家伙什儿。爸又咬牙买了台最新的VCD机、一堆卡拉OK的碟片、几个话筒,小谢卤上荤素的凉菜,我家排档也算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刚开始效果还是不错的,客人从单一的工厂员工,增加了消暑遛弯的居民。花生、毛豆、啤酒、烤串,这在北方几乎无往不利,喝得兴起还能免费唱歌,散散酒劲。特别是有唱得好的,留人驻足围观,还能带动人气。
人少的时候,爸就让我拿着麦克风唱歌,权当招揽顾客。我仍然是比较“菜”,扭捏不肯。还是杨子拽着我陪他,唱“邰正宵”、“郑智化”、“张学友”、“刘德华”,我逐渐壮了胆,慢慢地脸皮厚了起来,可以旁若无人。
到了秋凉,排档歇业,妈一算账,也没赚到钱。北方暑期本就短,赶上刮风下雨或居民投诉,还出不了摊。其余日子也不能爆满翻台,所以最终只赚了个吆喝——收回一个VCD机的成本。可付出的辛苦却是翻倍的,一整天早、中、晚、夜,就算有杨子几个人帮忙,仍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杨子几个人也不是白帮忙呢,饭钱基本不付不说,晚上还搭一顿酒,一大桌人好不热闹。
期待中的散客没有增加,工厂里的职工只走不进,我家菜馆不可逆转地冷清了起来。为了节流,妈解雇了服务员,反正店里总有闲人能帮忙。白天的日子,“交通站”又变成了“棋牌室”,初开始是“卷胡子”小白邀其他几个人下棋,偶尔还赌两盘。后来他们几个就张罗打扑克,再之后干脆支起方桌打麻将。妈看他们谁赢了就请吃饭,于是睁一眼闭一眼。没成想后来他们开始叫上爸,结果爸总是输多赢少,还是得不偿失。妈因此气鼓鼓地,爸却我行我素。他的理由是几个小兄弟都是“有功”的,不说总是跑前跑后的帮忙,就说竞争对手不敢使坏闹事,跟店里有这几个大小伙子“震场”是有关系的。“家里养着猫,哪怕叫两声,也不闹耗子!”爸说。
不过在妈看来,爸只是陶醉于被人簇拥着叫“大哥”的感觉,和当初在敬老院,人们叫他“厂长”没什么区别。“你爸喝点酒就飘。”妈总是说。我附议,并且认为他没喝酒也飘。
杨子、小白、小飞、小贵儿几个人,住着厂子宿舍,白天泡在店里打牌,一天三顿不发愁,晚上还喝顿小酒。我家菜馆呢,守着不咸不淡的生意,每天机械地开门沏茶,开伙做饭,不赔不赚。大家就这样消磨着日子,等着大厦倒塌、楼船倾覆。如果不是“烧饼于”,这样的日子,兴许还要再过上好一阵。
“烧饼于”是后来加入他们兄弟伙的,他又矮又瘦,但相貌长的秀气周正,南方口音,普通话不太清晰,和妹妹一起卖烧饼当营生。菜馆开早点后,试了很多家烧饼,顾客最满意“烧饼于”的,于是我们有了买卖往来。为了保证口感,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取一批刚出炉的。每到这时,我都自告奋勇地去“烧饼于”的小店。
说是店,其实只是拿书报亭改造了一下的亭子。一条案板、一座炉子、一个窗口,就是全部结构。无论冬夏,“烧饼于”都脱光膀子,油光的瘦身板居然也有流畅的肌肉。他在热烘烘的炉边,揉面、调油、摊卷、压饼,然后往炉边一贴,再时不时地开炉给烧饼翻个儿、出炉撒芝麻。他家的芝麻烧饼最棒,我顶爱闻烧饼出炉时熟芝麻的香气,所以总提前来等。只要是我来,他便会在最后一炉做两个特殊的“麻酱糖烧饼”——就是麻酱烧饼和糖烧饼的混合体——别人都嫌味道怪,但我超级喜欢。
烤烧饼不仅是个技巧活儿,还是力气活儿。“烧饼于”的妹妹只能给她哥打下手,帮忙收钱、送货、揉面之类,之前我家的货就是他妹妹送。后来他们生意越来越好,小妹逐渐走不开,我们才上门取。每次取烧饼,都是杨子骑三轮带我来,我上学时,就杨子自己来。有一次杨子忙,我自己取了烧饼回来,他就有些不高兴。我不明所以,还是小白贱兮兮地眯起小眼睛说,你杨叔看上“烧饼于”的妹子了,没看那么积极吗?
再后来的事情我不甚清楚,没有亲见,只能描画个大概,亲历者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梳着“郭富城头”的杨子,对“烧饼于”的妹妹表达了爱意之后不久,在烧饼亭子埋头干活的“烧饼于”第一次来到了菜馆。他和杨子私下聊了一会儿,此后杨子就没再取过烧饼。对于这件事,小白搓着小胡子说他亲见,俩人“盘道儿”了,只没听见具体说啥;佝偻脖儿、鱼泡眼的小飞说,那姑娘不是“烧饼于”的小妹,是他老婆,年龄不够,不能领证,而且估计是拐来的;憨厚的小贵儿龇牙一笑说:“我撒也不知道。”
我偷偷向跟杨子关系最好的厨师小谢求证,小谢说:“你别听小飞胡说八道,他知道个屁。”但其他也不说,只是出来进去跟杨子更形影不离了。
“烧饼于”就这样加入了我家的打牌喝酒小分队。
此处插几句题外话,因为几个小年轻都管我爸叫“大哥”,我就只能委屈的管大不了我几岁的他们叫“叔”。当然,他们的阅历确实比我丰富,满是底层蹉跎过的社会智慧,说差着辈分倒不为过。这里面比较单纯的,是小谢和杨子,俩人从烫了烟疤拜了把子,杨子管小谢叫哥开始,就孟不离焦。小谢干活利索,人也爽快,但内心成熟,是杨子的保护伞。他从不玩牌,也不让杨子玩。喝酒点到即止,借口过敏头晕,总是众人喝到正酣时,让杨子把他送回宿舍,然后杨子也就不回来了,所以俩人从不喝多。界限和另外几个人分得很开,但又跟谁都没隔阂。
其他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社会气。尤其是小胡子的小白,看着笑眯眯的,但总有意无意提起当年在东北打架动刀之类的往事,聊以谈资。有时还纵跃踢腿的比划两下拳脚,有练家子的身手似的。我喜欢缠着他给我讲他在东北混学校的故事,今天堵别人明天被人堵,拿着砍刀棍子怎么一路乱劈。我听得血脉偾张,他说得云淡风轻,然后总结一句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你白叔现在多老实啊,好人一个!
每到这时,佝偻脖儿的小飞就在旁边阴笑,那意思不信,他这点玩意都是我小飞玩儿剩下的。小白就瞪着小眼瞄他,骂他是“狗腿子”、“不服练练”。小飞就缩着脖儿坏笑说,“不练”、“练不过你”、“服了”。俩人总打这样的哑谜,气势上看是小白胜。
让我没想到的是,看起来精瘦矮小的“烧饼于”,居然是个炮仗性格。自从在烧饼亭子里走出来,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玩牌的时候大输大赢,赌得最凶。晚上喝酒没命地灌,喝啤酒像喝水,几瓶下肚便眼睛通红,听哪句不顺耳就瞪着对方,跟要咬人似的。他和小白有两次摩擦,几乎动手,摔了不少瓶子,最终都是爸给拉开了。小飞说这人是个“兽”,在老家就因为赌博,跟人发生纠纷,喝了点酒犯事,这才跑来北方,还顺带挟持了个“妹妹”,典型的危险分子。妈问你咋知道的,小飞就笑着说,那肯定我得有点道儿啊。看妈整日担心,小白和小飞就说你放心,有我们在这儿,他不敢怎么的。
最终还是出了事。那天“烧饼于”赌钱输了,照例喝多,他妹妹来找她,他把她妹妹轰走,好像还不轻不重的打了两下。结果回来继续喝时,气仍然不顺,满桌挑衅。让人意外的是,接招的居然是白天赢了他钱的、笑眯眯和弥勒佛一样的小贵儿。俩人互扔了几个瓶子,“烧饼于”吃亏被开了瓢,小贵儿抄着凳子还要上,“烧饼于”就去厨房拿刀。关键时候,小谢死死地摁住“烧饼于”已经拿到刀的手,爸拽下了小贵儿的凳子。
妈那天不在,和我一起在单身宿舍楼,都是别人口述。爸不喝酒的时候啥也不说,喝了酒说啥又不能信。我最后只能以小飞的话为基准,还原当时情况。
“小贵儿当天晚上回宿舍收拾东西就跑了,他怕烧饼于报警。其实没必要,烧饼于比他怕警察,你爸给他送医院包扎完,他就带着妹妹颠儿了,医药费还是你爸出的。你看小白那咋呼样,天天牛皮哄哄的,那天就他拱的火,不然小贵儿也不至于急眼。结果刚一动手,他人就没了,谁也找不着,估计是没脸回来。我早就说他就是个‘口贩子’,嘴里挺横,真动手啥也不是。不过你别说啊,你小谢叔还是挺猛的,没他出大事了!”
经过这件事,店里最后那点人气也逐渐散了,正餐人少得可怜,早餐勉强支应。对面的早餐店,被我们一来二去搅黄了,空出铺位。爸妈一合计,索性搬到对面去,只经营早点。小谢正愁没理由辞职,于是借此离开,他有手艺,到哪里都不愁工作。杨子和小谢一起走的,不知道找了个什么营生。“烧饼于”从此人间蒸发,顾客们一直惋惜再也吃不到那样的麻酱烧饼。小贵儿出现过几次,他在不远的洗浴做起了搓澡工,只是很少来。我和爸泡澡时偶尔看见他,还是憨厚地笑,一把子力气,搓得主顾生疼。
“常驻蹭饭人员”最后只留下了小飞,佝偻着肩膀当着临时免费服务员,兼陪酒员。没人再喊他“狗腿子”,他想必是得意的,斜眼笑得更勤了。
这些事对我震撼很大,但翻篇很快,因为期末分班我考砸了,成了唯一一个从快班降级到慢班的学生。也就是说,我在“高分学生”的层级里,光荣下岗了。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一家临街菜馆为缩影,缓缓铺开了一幅国企改制浪潮下的生存图景。纤维厂的动荡不仅是机器的停滞,更是人心的浮沉;菜馆里的茶水、牌局与酒话,织成了工人们焦虑与希望的日常。作者以冷静而细腻的笔触,勾勒出集体命运转折前夜的躁动与荒诞——有人提前跳船,有人抱臂观望,有人在牌桌与酒精中消磨时光。而那些穿梭于店中的年轻生命——杨子的朦胧情愫、烧饼于的暴烈与神秘、小谢的清醒守护——则在混沌中闪烁着卑微却真实的人性微光。当“下岗”成为时代关键词,个体的尊严、情义与生存智慧也在逼仄处悄然绽放或无声溃散。本章如同一面多棱镜,既映照出一个阶段的集体阵痛,也折射出普通人在变迁洪流中如何努力站稳、如何寻找依托,甚至如何在迷失中重新定义“生活”本身。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