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渠道又打通了，粉坊红红火火地干起来。于德福外出送货回来，就到陈慧珍的超市看看，或到刘长海、殷大明家粉坊转转，一切都那么顺畅。可人们谁也没想到，这几天的粉条质量都出了问题。说不清怎么回事，粉条断丝太多，粉条不匀，疙瘩太多。下脚料也多，殷家贤暗自高兴，他巴不得那些成品都变成下脚料，他就发了。残次品多，于德福就一次次跟客户对付，一次次就凑合着过去了，但他觉得毛病在那儿摆着，不能老跟人家对付，再说陈家湾粉条就不应该有这毛病。

　　于德福跟几家粉坊说了，人们不理会，还照样赶产量不注意质量。于德福生气了，干脆不出车了，窝在家里喝酒、睡觉。

　　粉条卖不出去，粉坊户都很着急，压货就是压钱啊。可于德福就不露面。刘长海找到于德福家里，噘起独头蒜的嘴：“我都急死了，你倒好，藏在家里吱儿一口吧儿一口地喝小酒、睡大觉。”

　　于德福看都不看刘长海，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喝酒干啥呢，粉条出毛病了，我不想卖那丢面子的粉条。”

　　刘长海说：“谁也不想出毛病啊，以前粉条也出疙瘩，也断丝，没这么多，现在多的不成样子了。”

　　于德福说：“你操作上肯定有毛病。”

　　刘长海说：“你帮我看看。”

　　于德福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不行。”

　　刘长海屈一下鼻子，蒜头嘴噘起来：“哼！不够哥们儿意思！”

　　过一会儿，殷大明也来找于德福说：“咱哥们儿啥关系，你不管别人也得管管我和长海啊。”

　　于德福说：“我也没高招儿啊。”

　　殷大明说：“咱这关系你还有啥不能说的啊？”

　　于德福赶紧摆手：“行不行。”他心里很矛盾，看着长海他们的粉条出了毛病，他是真心想管，可养父生前再三叮嘱他不要随便把于家粉条秘籍告诉别人。不管吧，又觉得对不起盟兄弟，管，就违反了祖训。思来想去，只好摇头摆手。

　　这事很快就让李金才和马怀云知道了，李金才不愿跟于德福打交道，让马怀云找他，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马怀云想，还是先问问于德福，或许能知道一些内情。他也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粉条积压在仓库，你窝在家里喝闲酒，你啥意思？”

　　于德福说：“没啥意思，粉条不合格，卖出去糟害陈家湾粉条名声，不如不卖。”

　　马怀云又问：“那，不合格的毛病出在哪儿呢？”

　　于德福没抬头：“你去问粉坊户啊。”

　　马怀云还真不懂，他只好去问粉坊户，刘长海说：“这些年一直就这么做，以前没这情况。”

　　殷大明说：“我看不是淀粉的事，咱们现在用的淀粉粉质细腻，白净鲜亮，没杂质，没碜口、颜色不发黄也不发灰，质量绝对没问题。”

　　马怀云说：“我不懂，但是既然出了问题，就得解决问题啊。”

　　刘长海说：“各家粉坊都出了毛病，干着急，没治，我知道德福跟他爹学了绝活儿，肚子里肯定有道道儿，我跟大明找过他，这小子不搭茬儿呢。”

　　马怀云点点头，没再说话，心里有了打算。

　　晚上，他破天荒地要请于德福喝酒，于德福感觉突然，但喝酒是他最喜欢的，也不问缘由，俩人边喝边聊。马怀云有意把粉条加工作为酒话的主题，一句话也离不开粉条：“据说陈家湾有一家粉坊最有名，你知道是谁家吗？”

　　“那还用问，是我爹的老于家粉坊。”提到老于家粉坊，于德福来了精神，举起酒杯：“来，干了这杯酒，我跟你细说。”放下酒杯，于德福眨巴眨巴眼：“其实也没啥，就是我爹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开始做粉条啦，原先老于家粉坊的粉条也是放矾，到我爹主事后，他研究了一种做法，不用放矾，反倒更好。自从有了那个秘方之后，我爹就变得忒死性，为了保密，干活时把大门关闭，不让闲人看，配方和面时都背着帮工，谁也别想知道，村里人谁也别想套弄出来，刘长海他爹跟我爹还是拜把子盟兄弟呢，求他好多回，就不教，他爹特意请我爹喝酒，把我爹灌醉了，我爹吐了个一塌糊涂，都没透露半个字。别看我是他的养子，天天跟着他干活儿，但他也不教给我秘方，直到他病的不行了，马上就要搭床板了，才把人们赶出去，偷着把秘方告诉我。”

　　马怀云一听，乐了：“原来你身怀绝技啊，高人不露相啊。”

　　于德福喜欢喝大口酒，仰脖就是半杯，此刻他已经满脸通红：“我爹还跟我说过老于家粉坊过去的老故事呢。”

　　马怀云很感兴趣：“啥，还有老故事？”

　　“是啊，老于家粉坊有俩传说，一个是清朝乾隆年间，金海县来了一位新任知县，上任后到乡里巡访民情，当时正值十月，陈家湾山芋大丰收，人们就用煮熟的山芋招待知县老爷，山芋很香，黄澄澄的，非常好看，知县老爷吃了一个连声说好，临走时看了看既大又饱满的山芋突然好奇地问，将此碾碎成粉，做成面条之状，食之岂不妙哉？后来，村民就按知县老爷说的做了起来。先将生山芋捣碎，置水中浸泡，再过滤出淀粉，晒干，然后擀成面条，煮熟，爽口、劲道，果然好吃！这种做法广为流传，远近闻名。知县老爷后来犯事被朝廷所杀，为了纪念知县老爷，村民们把这种粉条面叫作‘老爷面’。”

　　马怀云听得很入神。

　　于德福接着说：“还有个传说是说在清朝光绪年间，老于家有位先人日子过得很穷，因排行老六，人称六爷。六爷虽然穷，却看上周家坨一家富户人家的小姐，俩人暗生情愫，六爷上门提亲，小姐父母坚决反对，俩人不愿忍受相思之苦，毅然决然逃避他乡，私定终身，学古人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六爷心灵手巧，擅长工匠活，做的工具既省劳力又美观。六爷勤劳，种了几亩山芋，秋后山芋丰收，小姐看着一大堆山芋，发愁着说，这么多，怎么存放？六爷也是摇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山芋变成另一种东西，方便储存？后来，六爷想到一种方法，并制作了一种工具，他们用这种工具把好多山芋变成了山芋淀粉。一天，小姐看着一包包山芋淀粉，皱着眉说，这么多山芋粉，到哪天才能吃完？六爷瞅着妻子手里端着的面条，突然心生灵感，可不可以把山芋淀粉做成像面条一样的东西？ 六爷想了七天七夜，又按想象的计划做了七天七夜，终于在第八天就有了一个叫‘杠子’的工具。老两口用‘杠子’做的山芋面条，看着一根根光滑、鲜白的山芋粉面条从杠子里出来，小姐说山芋粉能做面条啦！六爷说，咱就叫它粉条吧！自此便有了‘粉条’这个东西。他们把做好的粉条晾晒在院子里，一捆捆雪白的粉条在阳光下泛着光，六爷做粉条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很快就有了粉条热。不过，粉条到底是不是老于家兴起来的，没人作证，多少年了，人们就这么口口相传，直到现在还有不少老人提起陈家湾旧事，还少不了于家粉条的传说。”

　　马怀云说：“我想看看你家老粉坊。”

　　于德福说：“行啊，那还有问题，走，随便看！”

　　马怀云跟随于德福来到他家西院，这个院子好久不来人了，杂草丛生，灰土遍地，一派破败景象，在院子西墙根有四口一米多高紫色大缸，底部埋在地下，上口直径在一米左右，另有两口带圆雕图案，其中一口高一米五，上口直径一米，缸沿下马状装饰珠带环绕，中间是回形富贵不断头图案和飞龙图案，最下是连心结。另一口高一米多，上口直径不到一米，上部圆雕寿字形图案和万字图案，下部是飞龙和连心结图案。马怀云弯腰仔细端详。于德福说：“这几口大缸都快二百年历史了。两口带圆雕的大缸不但外形好看，还很特殊，粉浆放缸里一星期不臭，而别的缸只能放两天。大缸埋地下一截，一是太高人干活不得劲儿，二是为了保温，三是防臭，我爹说那几口大缸在他爷爷那时候就这样埋着。据我爹说，于家粉坊从明末清初开始经营，至今已三百多年了，《于氏家谱》有记载，老祖叫于桂新，原居山东济南府于家疙瘩村。于桂新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迁到金海县陈家湾，成为当今于家粉坊的祖上，有确切文字记载的是第六代于春海，经营粉房于清末同治至光绪期间。后来，于家粉坊走了下坡路，到日本投降后，于家老粉房只剩下一盘磨、一头驴，一天只出五六十斤粉条，专供天津有名的粉汤徐。当时的于家人苦苦支撑衰败的家业，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从于春海开始四代人吃了不少苦，直到我爹于万斌，除了给粉汤徐做粉条之外，也没干出啥名堂。我爹到老就给我留下这堆破烂，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老说的一句口头禅：‘要想忙，开粉坊。’我爹死后，我又支应了几年，后来媳妇跟我离婚，带着儿子走了，我没心思受这瞎累了，干脆关门！对了，我爹还留下几个漏勺呢，有一个青铜的，上面刻着字呢。”说着走到外院偏房，从房梁上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一只锈迹斑斑的漏勺，还真是青铜做的，在漏勺的边缘，有俩拴绳子的孔，上面刻着几个字：大清嘉庆十三年，看那些老青铜锈就很有沧桑感了。他拿着漏勺给马怀云看：“这是老于家传了好多辈子的老漏勺，到我爹那阵儿就舍不得用了，让铁匠铺给打造一个铁的。”马怀云接过漏勺，翻过来正过去看了看，低声问：“这个漏勺有多少年了？”于德福用手指弹了弹漏勺，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也不知道，就听我爹说从他往上捯六辈儿，都是干粉坊的。而且家传一手绝技，做粉条从来不用矾，存放多久也不坏，色泽黄亮，身干条细，均匀，韧性好，拉力足，好吃爽口、粉味醇正、筋道耐煮、营养丰富，天津最有名的小吃粉条徐，就是于家粉坊特供。后来，我爹把祖传手艺和秘方都教给了我，到我这一辈儿，就传了好几代了。”

　　马怀云心说，真没想到于德福还得了真传，身怀绝技，他在打于德福的主意。稍微沉了一会儿问：“既然你爹传授给你绝技，又有祖传青铜漏勺，那你为何不接着做呢？”

　　于德福说：“你是不知道做粉坊的辛苦，那不是一般的累，我真是干够了。”

　　“你现在做销售，其实也不错，还可以做红薯淀粉的购进，这购进加销售，也够你忙活的，只是可惜了你的绝技被埋没，你看刘长海他们做的粉条老出毛病，不是有疙瘩，就是粗细不匀，你先帮他们把把关也行啊。”

　　于德福犯难地说：“长海、大明都跟我念叨过，我都憋着没说，我得听我爹的，于家手艺不许外传。”

　　经不住马怀云再三再四地劝，于德福答应了马怀云，他觉得对不起养父，从超市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于家坟地，他跪在养父坟前说：“爹啊，对不起啦，咱家祖传一绝的手艺活儿我要外传啦，我没办法，我驳不开马怀云的面子，求爹原谅我。”说完，磕了好几个头。

　　转天早晨，他来到刘长海家粉坊，瞅一眼刘长海，也不说话，先看了看水温，揉了揉淀粉面团，然后把拴漏勺的绳子解下来，站在锅台边上，脚下放个一尺多高的方形木凳子，他一手举着漏勺，一手拿着木槌，冲刘长海说：“装面团。”

　　刘长海抓过一块面团，塞进漏勺，于德福有节奏地捶打漏勺，均匀的粉条漏在锅里，捞出来一看，刘长海咂着嘴说：“福，你真行，我服了。”

　　于德福嘿嘿一笑：“这是我不玩的手艺了，当年跟我爹学的时候没少挨骂，累得胳膊天天都是肿的，功夫都是练出来的，我没吹牛，这是真传。敲的时候用力要匀，如果敲力过大，漏出的粉条就会出疙瘩。如果用力过小，漏出的粉条就会出现断条。如果用力不匀，就会漏出粗细不均匀、品相不好的粉条。其实我说你们的毛病在哪儿呢，就在心上，看着销路好，萝卜快了不洗泥，操作上不精细，稍微一用心，就没那毛病了。”

　　一句话说到病根儿上，的确是他们看着销路好，恨不得多出粉条，多赚钱，结果出了毛病，还找不出病根儿。于德福这一点拨，让刘长海和殷大明对于德福更高看了，晚上，俩人一起请于德福喝答谢酒。

　　为此，马怀云建议李金才召集粉坊户开会，专门研究如何保质保量的问题，让于德福给他们做示范。这一来，于德福可成了香饽饽，哪家都恨不得于德福亲自指导，那几天，于德福可风光了。

　　过了几天，马怀云对李金才说：“眼下粉条产量逐步增加，可以开展网上销售了。”

　　李金才说：“是呢，当初你不是让小秀除了当化验员之外，还可以担当这个重要角色吗，那就让小秀操持起来。”

　　于是，小秀注册建了网上销售平台。这一来，倒欢了殷家贤，他觉得有了磕打于德福的资本，就特意找于德福调侃：“我家小秀比你于德福优秀多啦，你除了会跑车送货，就是喝酒，会上网吗？小秀坐在办公室就跟全世界联系，你行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肩膀很宽，形象很高大。

　　于德福瞥他一眼：“别不知天高地厚，小秀是小秀，你是你！”

　　让于德福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的销售量就被小秀的平台超过，小秀和于德福的销售形成了两条战线，订货量还在不断攀升，可是十八家粉坊的产量已经到了极限，粉条供不应求。

　　就在这时候，村里又出了一条新闻，还是很邪性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