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这一刻的画面似曾相识，遗忘在梦里的那种。百科书上对此有似是而非的解释，但无法解释此刻我对它的熟悉感——我觉得我曾经历过眼前的此刻。

　　老姨挂断电话，带着纠结的神情，喃喃自语：“还真加回来10分。”爸妈一脸期待而又不甚明了的坐在我对面，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就这个画面，或者就这个片段，我似曾相识。

　　如果把这画面暂停，前面的情节是这样的：中考分数下来了，加上体育分，我离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差线18分。正常发挥，我原本高不成低不就，差就差那么点，高也就高那么点。爸妈来到老姨家讨主意，妈说按这个分数，就肯定上不了重点了呗。老姨说不一定，首先呢，分数线是预先定的，所以往往会浮动几分，有可能是往上浮动，也有可能往下浮动，但是浮动不到18分是肯定的，除非算错了查分，咱们查回来10分20分的，还有可能。其次呢，就是掏钱补招，交钱也能上，就是不知道交多少，每年不一样。

　　我嗫嚅地问说，查分怎么查？我对过答案，觉得语文有点低，要不要查？爸妈看看我，又看看老姨。老姨说查分好像100还是50块钱一次，但是人家不给对答案，只看是不是加分加错了，毕竟是人工核分，有加错的可能。见妈没听懂，老姨又解释说：就是不再重新判卷子，给多少分就是多少分。但可以看看各个板块得分，有没有合计错。妈接嘴道，那判卷老师还能加减法加错喽？看样子没戏。

　　老姨看看我说，也未必，孩子都对过答案了，万一真查回来20分呢？查回来10分也值得等降分数线。妈问那查吗？老姨看我，我问，那查吗？老姨剜了我一记眼刀说，肯定查啊，有一线希望也行……

　　“视频”追上了“播放”进度，继续向后放：看到查回10分，妈便问，那是不是就等了？刚才信誓旦旦的老姨又没了谱——等，还是不等，这是一个问题。她又剜了我一记说，你还有别的科低吗？物理呢？你平时物理不是也还行？我被剜得发懵，嘟囔几句，意思是偏低，又好像差不多。大题，小题，选择，填空，总之，不知道了。

　　老姨夫说不就100块钱吗，给他查了，语气和我烫泡那次特别像。当时在外科处理室，他指着金桔大小的水泡和值班的大夫说：给它挑了！相当坚决。

　　物理查分的结果是没加错，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有一回已经算奇迹。爸妈又反复和我确认了几次，我表示确实没有查其他科的必要。老姨说孩子主要差在体育，大部分男生都60分满分，差一些也得50多，咱家孩子才43分，不然就够了。爸说你不是天天踢球吗？还这么低。妈说你平时不管就别瞎说，体育考试有引体向上，他胳膊没劲儿。老姨接茬道，小孩儿练练都有劲儿，是你不舍得让他练。妈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小时候不是脱臼过吗？不好太用力练。

　　我一会儿觉得老姨埋怨的对，为啥不催我练练体育呢。一会儿又觉得妈说的有道理，我胳膊是脱臼过，情有可原，虽然那是好多年前的事。

　　老姨看着我们糊涂的一家三口，不知道应该拿眼睛剜谁，剜谁也没用。她骨子里是老师型的引导性格，扶上马，送一程，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缰绳应该在个人自己手里——这是我看这段播放“视频”时候想到的，和现场的我无关。

　　“去重点高中呢，交点钱，嗯，两万左右，不能算少，特别是咱们家。等于两千块钱买一分。要说为你，也值得花，只是并非重点高中都一味好，得考虑清楚。师资相差不大，重点高中是生源好，高分的孩子互相比着学，学习氛围好。当然，基础差的容易跟不上，将来分快慢班，把你往慢班一放，可能还不如普通高中……”

　　“普通高中呢，以你现在的文化课成绩，去了就是好学生，能分到好班级和好老师，兴许还能弄个班干部、课代表什么的。如果维持在学校前几十名，也能考上大学。就怕呢，本来你在初中咱们班就是中游，到高中以后跟环境一混合，又掉在中游，那考大学就没戏。如果去重点高中，从底层也慢慢到中游，哪怕中游偏下呢，考大学的希望就更大……”

　　“上中专的话，也不是不行，好点的中专随便挑，都能去。就是现在中专都不包分配，以后学历可能不太认。而且说实话呢，你这分，去中专有点可惜……”

　　老姨分析着，妈接口道：“或者你想当兵，我可以问问你表舅，不行当兵去得了。”

　　她俩说了一气，我才反应过来，她们是在对我说——连爸和老姨夫的眼睛，也是盯着我看。

　　我更懵了，努力寻找这场面在梦里是不是也有过闪回，甚至想掐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个你得好好想想。”老姨看我不吱声，耐心地说：“无论选择哪个，最终学都得你去上，你不努力，别人没办法替你。”

　　我认真地想，努力地思考，较劲地琢磨——不在这几个选择，而在自己“可以选择”上。

　　我可以自己做选择吗？我坐在凳子上怀疑自己，几个大人只是等待，他们也许焦急和纠结，但没有怀疑。我很确定清晰地听到，胸口有个“叮”的提示音，传到耳朵和后脑里，而后是一片“嘶嘶”的杂音——就像电视没有信号，满屏幕“雪花”时，发出的那种低频的电子音——这一刻我和大人们的联系断开了，他们看着我，仿佛等我重新启动。

　　我应该因得到尊重而高兴，或者因选择困难而纠结。但油然而生的竟是伤心，仿佛这一刻，自己被家人遗弃了似的。

　　两天后，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我在看动画片，特幼稚的那种。妈说你都三十了，还看这玩意，狗打架你都看。我偷着抹了一把为童年流得泪，和她说，我决定上普通高中，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