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饺子？太好了！”小妹高兴地鼓掌，我跟着起哄。

　　“你俩在喊什么？”开门进屋的老姨边换鞋边问。

　　“妈，今天吃饺子。”

　　“吃饺子开心成这样？”

　　小妹没心没肺地笑，笑得老姨一头雾水，我说因为吃饺子好刷碗，不用着急抢吃饭了。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拉凳子坐在饭桌边一起大笑，捂着肚子喘不上气。

　　自打小学开始，我便经常来老姨家蹭饭，特别是爸开铁厂的那些日子，中午都在她家。最近两个月，晚上也开始住在这儿，我等于重新加入了一个新家庭。今天吃饺子，照例是茴香馅儿的。我家从来没包过茴香馅儿的饺子，爸妈不喜欢它的味道，我也就不喜欢；老姨家只吃茴香馅儿的饺子，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他们觉得只有茴香馅儿的叫饺子，我也就不觉得难吃。

　　说是碗好刷，但小妹还是吃得飞快，不等饺子晾凉就往嘴里塞，又噎又烫，仰脖瞪眼。老姨夫小声嘟囔，让她慢点，老姨只是笑。我和小妹的饭桌规矩是——谁后吃完谁刷碗。这件事情从劳动升级为比赛，刷碗固然不算惩罚，但不刷定然算奖励。刚开始我俩还能常规的比拼速度，后来逐渐逞强，烫嘴就下筷，菜没上齐就吃完。最后甚至老姨夫还在翻炒，小妹就举着筷子在旁边等着了。不爱说话的老姨夫不愿管，开朗式管理的老姨不肯管，造成愈演愈烈。

　　大舅家的莉姐也曾一起搭伙，她就从来不跟我们闹，懂事地每天刷碗。妈也骂我说，干嘛和你妹较真，你一个当哥的。我觉得她们没搞明白，没人抢，吃饭都不香的。

　　“今天还下棋吗？”吃完饭老姨问。

　　“下啊，我要报仇。”小妹得意的把吃完的空碗放我面前，示意今天她赢了。

　　“那你输了别哭。”老姨夫认真地说。

　　棋是跳棋，四个人混战，小妹比我小七岁，今年三年级。当年她出生才两天，我满心欢喜的买了两个冰淇淋去探望，结果一看床上满脸皱巴巴的“小猴子”，满心失望，最后自己把两个冰淇淋都“造”了。如今，她已经是个跳脱活泼的，可以和我抢冰淇淋吃的小姑娘了。玩棋水平先不说，脸厚心黑，她定然是不及我们三个。眼瞅着四个颜色的棋子在棋盘中央纠缠，她想的是如何逃出生天，我们想的是如果自己过不去，别人也别想过！

　　“你太赖了，横着走来挡我？”

　　“你还管我咋走？我这样走顺当。”

　　“没事，妈给你让一个，你从这边走……”

　　最终在一番拉扯中，小妹没赢，老姨夫没输，没人有哭，没有人生气，平稳结束。

　　姨夫是外科大夫，稳重谦和，话超级少，每年除夕家庭大聚会的时候，他只负责端杯子喝酒和腼腆地笑，几乎让人忘了他还在桌上。他长相斯文白净，穿上白大褂更显得儒雅，看起来蛮干练，只是不太工于钻营。回到家里便是标准的妻女奴，买菜、做饭、收拾、端茶倒水，围绕着两个女人转。只有在家，他才表现出他孩子气的一面，下个棋也要跟闺女较劲，甚至能把小女孩儿气哭，叫人哭笑不得。他私下跟我们几个话很多，甚至经常冷幽默，逗得我们捧腹。他从来没把我当外人，一直当自己家小孩儿看待。他在我面前不是惜字如金的儒雅大夫，而是闹脾气开玩笑的姨夫。

　　下完棋，各回各屋学习，两室一厅，我和小妹一个人占一个屋，老姨夫妻俩就只能在客厅。上初中之后好久，我才知道什么是“学习”。我们家对于学习的概念，一直都是写完作业就行。瞎玩了两年，到初三时逐渐跟不上，这才知道要预习、复习，要额外刷题做卷子。在老姨家会不自觉的用功，因为确实也无事可做，晚饭后下两盘棋已经是唯一的娱乐。

　　老姨靠在沙发上学习，旁边放上本子记笔记。她虽然是妈她们这辈儿里学历最高的，还当上了又稳定又让人羡慕的老师，可总不愿满足。工作后连续考了一个专科，一个本科，现在又再考另外一个本科，仿佛永远有可考、可学的。老姨夫则坐在她脚边给她按摩，看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电视。老姨夫也报了个本科，可是考了几年都没考过，抱着书往往就睡着，还不如抱着脚丫子揉腿来的精神。老姨说，当年相亲，就因为他爱学习、爱看书，才相上的，结果把她骗了。我妈也常说，当年就因为爸不喝酒才看上他的，结果原来是个“酒腻”，把她骗了——她们那辈人，搞对象大概都得受骗或者骗人。

　　按理说老姨是看着我长大的，但奇怪的是，我对她最早的回忆，是从她和老姨夫来我家串门开始的。她仿佛同老姨夫一样，是中间加入的外来亲戚。这一方面再次印证了我极差的记性，另一方面源自我始终把她和老姨夫当成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小学开学第一天，在托儿所野惯了的我，不懂上课的规矩，在课堂上和木子交头接耳，双双被老师留堂。恰好这天都在姥家聚会，妈包饺子占着手，来接我的是老姨。她把留堂的我接了回去，幸运的免挨一次打；三年级第一次来老姨家蹭午饭，下午和她去校园，她从体育组借了个排球，结果我只会当足球踢，她耐心的教我排球怎么玩；过年把大姨家的柴火堆点着，是她把我挡在身后，坚决没让爸靠近；每到家庭聚会时，我蹭到妈身边，一定会被推开，说离远点，这么大个子还扎怀，又热又重，一边待着去。而老姨则从来不嫌弃，老是让我挤在她身边，陪我拿扑克“拖拉机”……

　　后来，她成了我的班主任，我开始怕她。上学的时候喊“老师”，放学喊“老姨”，从来没喊错。

　　刚上初中那会儿，我和木子一起迷上了漫画，圣斗士、七龙珠、乱马、幽游白书、北斗神拳、城市猎人、圣子到、灌篮高手、足球小将……那段时间的零用钱，基本上用来追最新的漫画书了——当然木子贡献大头。我不敢往家带，只能去木子家看。下课看不过瘾，就上课夹在课本里偷偷看。并且看不止一遍，以发现漫画中的隐藏细节为乐，以对情节更深的理解为荣。

　　漫画看得快，没办法填充所有空白时间，我们于是转移阵地到小说。街边到处是可以租书的小店，一两毛就可以租一本看一天。通常武侠小说最受欢迎，金庸、古龙、梁羽生，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后进模仿者。也不管经典还是糟粕，反正是“开卷有益”的乱读一气。还有就是那种《故事会》、《故事集》、《青年文摘》、《读者》之类的册子，读编得或巧妙、或愚蠢的故事——虽然我们知道大部分未必确有其事。这期间唯一有点营养的读物，是每月一刊的《科幻世界》，那是木子妈给他订的，他因为我喜欢才不退。我问他为啥不爱看，“字太多”，他说。

　　看漫画和读书占据了脑力，体力则被释放在足球场。小学时的爱好被延续了下来，并且变本加。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踢得不咋样，但总幻想某天能打通任督二脉，或者通过倍加地练习，哪天一鸣惊人。木子踢得好，是校队主力——他好像除了学习什么都好。我天天和他踢到很晚，不见长进，但仍然有瘾。

　　磕磕绊绊、浑浑噩噩，就这样混过了初一，期末考试成绩当头一棒，我的排名到了班级的下半区。这时老姨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压根不会“学习”。当和我看漫画的同学们回家复习、预习的时候，我在踢球；当我和看漫画的小伙伴扎堆聊天、逛书店的时候，踢球的那帮人已经做完几套卷子了——只有木子和我一起跨圈，成绩甚至还不如我。

　　于是她开始督促我学习，初三干脆让我搬来了她家。

　　今天我刷了一会儿题，又没了耐心，听外面没啥动静，蹑手蹑脚地去翻旁边的书柜。这屋原本是小妹的房间，书柜里是全家人的书，老姨的教育类、心理学类，老姨夫的中医学类、历史类，小妹的百科童书类。这里面的书，大半都被我偷偷“啃”过，比写作业认真多了。

　　我翻出了一本《初刻拍案惊奇》，磕磕绊绊地看其间“不可描述”的情节，正起劲儿时，听见客厅有走路声，赶忙把书往书包下一压，假装认真地刷题。老姨轻手打开门，端来几个洗好的柿子，我拿过一个，嘬了满口汁水。她问我腿还疼吗？

　　前天早上起床，朦胧中感觉左腿外侧中间那里有点痒，抓了两下，低头一看，居然起了一个金桔大小的水泡，半透明的支棱在那儿，也不感觉疼。我喊来姨夫看，姨夫说暖气片烫的，带我去他们医院处理，挑开泡，上了药，才匆匆忙上学。

　　我拉起裤腿，提到伤口的位置看，说你不问我都忘了，一点也不疼。老姨说你这孩也真是，睡那么沉，烫这么大泡居然不知道挪挪，就这么顶着暖气片睡一宿。我说我小时就这样，在大姨家看“老骒猪”下崽，大姐怎么摇都不醒，生生把我揍起来的。老姨就笑，说大概最近学习时间长，睡得晚累的，离考试还半年，再坚持一阵吧。我有些心虚地摸着书包，点头不说话。老姨说明天周末，你妈让你带着换洗衣服回家住两天，你放学自己收拾东西回吧。我把柿子嘬完，说行。

　　“别忘了明天上午去王老师家补数学，下午去刘老师家补语文。”老姨继续嘱咐。

　　这时候刚兴起两件事，一个是双休日，一个是课外补习。前者释放的时间，被后者占用掉了。老姨帮我找补习课，说是不用花钱，其实是用自己帮对方老师小孩补英语换来的。

　　老姨家也不富裕，尤其前两年让我爸一折腾，借了两次，积蓄倒腾个七七八八。但我家最狼狈的时候，只有老姨从没上门要过账，反倒是经常上门安慰爸妈。妈哭着埋怨絮叨，数落爸不好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人没事就行，钱再赚，姐夫也是想家里好。

　　“怎么走神了？想啥呢？吃完的柿子梗给我。”

　　“我在想我胳膊上的红点点，是出血点吗？书上说这是白血病前兆。”

　　“小孩儿没病，别瞎琢磨。赶紧做题，自己看时间洗漱睡觉啊，我看看你小妹去。”

　　“嗯，老姨，我今天听着我老姨夫做饭哼歌来的。”

　　“哈哈，是吗，什么歌？我都没听过你老姨夫唱歌。”

　　“没听出来，他跑调儿！”

　　“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