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段 禾木
自富蕴开始,旅途不再是戈壁荒滩,转而成了山林草原。途经花湖,水里栖着漂亮的大鸟,四周环绕着美丽的花圃,名为“可可苏里花海”。太阳的炙热在山林中褪去,湿润凉爽的风从车窗吹进来,像能钻进人心里似的。
循环播放着《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开了一个小时的盘山路,我进入了可可托海地区——自从我发了个朋友圈说,今天要来可可托海,就不停地有人问,是这首歌里所唱的地方吗?我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熟悉,连天哥都能哼两句。
先去矿山公园看三号矿坑,这里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开采了大量的稀有矿石,支援国家军工的高科技建设。时至今日,矿藏已所剩不多,矿坑被简单开发成供参观的景点,纪念和歌颂当年采矿工人的奉献。
冰凉的山体渗水,使得矿坑里异常湿冷。昏暗的灯光,逼仄的矿洞,让人有幽闭恐惧之感。洞顶和洞壁,闪烁着点点银白色的光点,那是剩余的零星矿石反射的光,久视之下,仿若星河,颇为浪漫。
我穿行在这幽闭和浪漫之中,偶尔在介绍稀有矿石的矿洞中停留。这里曾储有八十四种稀有矿石,二十一世纪之前,都是国家军事机密。其中最特别的有两种,一种是“绿柱石”,也叫“绿宝石”,是“两弹”的重要原料;一种是“钽铌”——三号矿坑主要开采的就是它——是制作核潜艇的核心材料。先辈军人们,曾经九十天奋战,吃住在矿洞中,人工开采八吨钽铌,用以制作中国第一艘核潜艇。自己却因为吸入太多粉尘,加上洞中湿冷的环境,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大多英年早逝。
自八十年代起,开采已经可以借助机器。而且在本世纪初,大部分主矿和伴生矿已经被开采得七七八八。再后来,科技军工材料就改用合成技术,不再大量需要天然矿石。但可可托海的奋斗和奉献精神,却一直传承,激励着后人。在现下的时代,键盘侠在网上以国家荣誉的名义到处攻讦,却从不思身体力行的奉献。民粹主义和爱国主义,是两回事。无论什么职业,只要对群体和社会有贡献,都值得颂扬。
自矿坑出来,向下眺望,是一个圆形的巨大深坑。深坑的崖壁上,有一圈圈“盘坑”车道,蜿蜒地绕到坑底,那是为采矿车辆开辟的道路,直达各开采层。深坑的底部一片碧绿,是自一九九九年开始渗水,汇聚至今形成的一片小湖。湖水镶嵌在有蜿蜒盘道的坑底中间,像项链上镶嵌的翡翠宝石,粼粼映着阳光。
告别矿坑,继续往可可托海里开,进大峡谷。仅够两车勉强交错的山路上,牧群正自山顶迁徙。短短十公里路程,就有二十多羊群、牛群、马群经过。它们擦着车身,乱糟糟地嘶叫着,扬起漫天尘土。对向还好说,同向才是麻烦,无论你如何按喇叭、拍车门、吹口哨,牲畜们就是不肯让出路来。我只能无奈地跟在它们后面,等牧羊人赶上来,驱赶出可过车的通道。
就这样到了大峡谷,才发现原来可可托海没有海,只有额尔齐斯河缓慢流淌。徒步溯河而上,一路是七八公里的峡谷步道。神钟山千仞绝壁,寸草不生,滑不留手,像巨大的古钟扣在地上。清凉的河水捧起时,是透明的;而稍一远观,又根据深浅的不同,呈现不同的绿色。汩汩流动之下,仿佛这绿色也有了生命似的,成为跃动的精灵。
花了三四个小时,在峡谷徒步赏水之后,我告别了可可托海和牧羊人,继续驱车向北。在布尔津中转和休息,简单逛了一下那里的紫色水上丹霞后,继续上路,穿越空荡悠远的“空中草原”,向喀纳斯进发。
自布尔津到喀纳斯这一路,连绵山脉脚下的草原虽已发黄,但仍是骡马成群,牛羊成堆。自高山顶望下,整个盆地中的“阿贡盖提空中草原”,就如巨大的缩微模型似的,让人心生俯视苍生的伟大感。想来云端之上的上帝,每每观察人间,便是这样自矜的心态吧。
歇脚停留时,当地的牧羊少年抱着小羊羔,上来搭讪闲聊——并非兜售商品,只是找人练汉语而已——他有着淳朴如白云般的笑脸,住在山下草原的帐篷里,每日悠闲地放牧草原,像他的爸爸爷爷、祖祖辈辈那样,看远山苍狗,白驹过隙。
过了贾登峪,再十分钟就是喀纳斯大门。买票弃车,乘景区巴士继续向北,穿越群山和半红的枫林,沿着喀纳斯河一直到喀纳斯深处。喀纳斯以河为名,最值得赏玩的,就是这一条乳绿色的河水——我得原谅自己用“乳绿”这样奇怪的词,实在是因没有合适的形容——雪山融水带着花岗岩的粉末,流进喀纳斯河的源头,使得本来蓝绿相间的河水,呈现水乳交杂的混合感,像是翠绿的饮料里掺了牛奶似的。
简单安顿一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登上了有几百级台阶的观鱼台,自山顶远眺。悠长蜿蜒的喀纳斯河,在此处山脚短暂的停留,蓄成一汪大湖——是为喀纳斯湖。湖水一脉相承的乳玉色,又加了一些蓝。蓝绿相间的湖水,像静伏的巨蛇,安静地卧于雪山之下,美得让人神思震荡。
自观鱼台向下,靠近湖边。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游船开得很快,在船后分开醇艳的湖水,翻起白色的细浪,像是把整一块儿美玉切割开似的。湖边绿草如茵,三三两两的花斑奶牛或立或卧,悠闲地吃草反刍。山脚下的小木屋里,升起了渔人的炊烟,和薄雾混在一起,笼罩在山野间。这画面酷似瑞士的风景明信片,不愧有“东方小瑞士”之名。
流连中错过了换边防证的时间,没赶上去白哈巴的通勤车,没能去成那个与邻国交界的边境小镇。只能又沿河出了喀纳斯,拐进山另一边的小镇——禾木。
禾木与喀纳斯、白哈巴类似,都是图瓦族人最后的栖息地。图瓦人是一支古老的民族,以游牧、狩猎为生,喜欢住原木垒起的小木屋。现今在中国的图瓦人,据说不足三千人。禾木相比喀纳斯,更小了一些,也更精致,保持了村落的原汁原味。村民闲聊说,这里的原住民大多搬到布尔津这类城市里,脱离了原生态的生活方式,留下的只是租用他们房屋的商人。
像这样人口比较少的少数民族,在现代社会的繁华生活冲击下,能保持原来生活方式的,少之又少。几个月前在东北,我走访过乌苏里江畔的赫哲人,和大兴安岭附近的鄂伦春人,都是不足一万人的小民族。他们基本上已被汉民同化,住在汉式村落,不再打渔狩猎,织网打铁,这也不失为一种遗憾吧。只是反过来想,硬是为了保持传统,而让人家抱残守缺的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也同样不近人情。
清晨的禾木,草尖上挂着霜花,河上小桥流水,空气凛冽透亮,林间鸟鸣欢愉,一派清新景象。我在昨晚又看了星瀑银河,只是毕竟二次得见,且此地不如大海道安静,并不如上次震撼。如今是起早登山,去看禾木出名的景色——“晨雾”。
所谓晨雾,便是太阳升起的刹那,林间水汽蒸腾,将木屋组成的村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使得村落若隐若现,如坠云端的一种奇景。只可惜今日天冷,水汽不足,没得见完整的样子。但朝阳之下,木屋袅袅炊烟升起,却又有另一番桃源之意。
说起室外桃源,我心里一直对小说中的三个地方,有特殊的情感。少年时是凡尔纳《神秘岛》里的“花岗石宫”,青年时是静官大大《兽血沸腾》里的“翡冷翠”,中年时则更喜欢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哪怕到现在,我依然向往着花岗石宫的单纯、翡冷翠的热血、以及马孔多的梦幻——它们便是我心中的梦乡。
我在精神世界的自留地里,给自己造了木屋,以躲避外界的喧嚣,和世俗的烦恼。
清晨的禾木山顶,我抱膝而坐,被野草打湿了屁股。
【编者按】这一章节笔锋从理性的思辨转向诗意的漫游,以“禾木”为名,实则在自然与历史的褶皱间展开更深层的叩问。作者穿行于矿坑的集体记忆与峡谷的原始静美之间,在牧羊少年的淳朴笑靥与消逝民族的背影里,触碰到“认同”的另一重维度:当现代性的洪流裹挟一切,那些基于土地、血统与生活方式的古老认同,正如何在“进步”的名义下悄然溶解?而旅人心中那座精神木屋的建构,恰是对此溶解的无声抵抗——在桃源幻梦与钢铁现实的对峙中,个体如何安放自身的认同,成为悬而未决的谜题。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