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离婚
放学骑车回家,书包里装着需要让家长签字的测验卷子,那上面一塌糊涂的分数,让书包显得更重。老姨是班主任,不能瞒天过海,姑且当一当鸵鸟,晚一阵是一阵吧。
楼下桥头,一眼望见了摆摊的妈。纤维厂这几年效益不好,她们车间虽能接到一些外面扎玻璃布的私活,来活就狠加一阵班,可以补贴工资,但不稳定,忙一阵闲一阵。爸的铁厂倒闭一年了,还有三十来万的“饥荒”要还,总得找营生。于是爸又借了一轮钱,买了一辆“夏利”跑出租,白天包给别人,晚上自己拉活儿,黑白颠倒地折腾。妈也闲不下,前几天刚说要在楼下卖烤串,这两天就弄了炉子,支上几个桌子、十几把小凳子,把炭火一生,成了“桥头烧烤”路边摊的一员。
妈远远招呼我过去,我不情愿地蹬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上前。天气闷热,微胖的妈擦着汗,扇着炭火念叨:“打老远就看见你了,眼睛长哪儿了,扬楞二正的!作业在学校写完了吗?”
我胡乱地应着,说还有点儿,没提卷子的事。
“刚出摊几天,我还没掌握好时间,今儿没做饭,你先上楼写作业。待会儿全黑了,你爸回来,都来这儿吃烧烤吧。你咋蔫头耷脑的,上火了?”
我说就是热的,然后“叮呤当啷”的骑车回家。
胡乱地洗了把脸,我磨磨蹭蹭地趴在课桌上写作业,半天也没写几个字。我用嘴叼着笔管,仰头瞅房顶,脚蹬在桌沿儿向后荡,四条腿的椅子只剩下两条后腿着地,吱吱呀呀地响。房顶的吊灯在视线里前后摇摆,我想大概小时候在摇篮里,婴儿们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吧。恍恍惚惚,没蹬住桌子,椅子向前一倒,前腿落地,“铛”的一顿,把我从幻想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嘴里苦苦的——满嘴圆珠笔油,真是倒霉!用自来水冲了半天舌头,吐出的吐沫还能看到隐隐的蓝色。
我百无聊赖地满屋溜达,进大屋开了灯。
从前妈会定期买些杂志,也不给我看,她说内容不适合小孩儿。其实我早偷看过,没什么不妥,无非是些都市情感故事,妈单纯地觉得我很单纯。后来爸开厂子,她忙一阵、闹一阵,没心情再看,就一股脑地塞在柜子里的角落。这会儿我想起来,便翻出来读——不是多喜欢,只是不想学习。
看了几个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事编来编去,有些甚至懒散地连人名都没换,直接抄过去。我今天状态不佳,迅速地没了兴致。原位放好杂志,随手翻看着柜子里的其他东西:废存折、照片、电报、信封皮、一沓稿纸、一个小木盒里存着的各种证。嗯,还有两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
我脑子“嗡”地一下,零点几秒钟,闪回最近各种蛛丝马迹,组合成事实。其实也并不复杂,家里上门要债的持续不断,加上还需要再借钱买出租车,爸妈商量,扯个离婚证,把有限的财产分给妈。这样至少家具家电不至于被追债的人拉走,我们一家三口也还能有个容身之所。他们是刻意让我听到,还是无意中让我得知,无所考究,但我始终觉得未必真需要到这一步。直到此刻,两个绿本本就这样平静的躺在我手里。
本本里还夹着一封离婚协议书,就一页,内容平实冷漠,陈述了三件事。第一,财产归妈——其实也没啥,没房子没车,也就是屋子里的家电家具、桌椅板凳;第二,儿子归爸;第三,“债务归男方,其子共同承担”,通俗点说就是父债子偿。我蹲在地上,眼前有些发白,嘴里有些发苦,小腿有些发麻,脑子有些发懵。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一直在寻找消化因此而起的情绪,模拟接下该做如何反应。比如文艺一点,把离婚证摔到爸妈面前,哭着说为何如此,全家人哪怕要饭去也要在一起,痛斥两个大人对责任和爱情的侮辱;又或者感性一些,抱着爸妈安慰着他们,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绿本本是权宜之计,我都懂;再或者狗血一点,警惕着哪天妈会不会真的把我们父子扫地出门,净身出户……但等待半天,也没什么更明确的情绪出现,甚至他们没商量、没通知,就简单地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没有觉得丧失尊重感——按理说我应该有的,毕竟十几岁出头就让我背上了债务不是——但偏偏也激不起什么愤怒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困扰,我被卡在要懂事未懂事,要明白未明白,要长大未长大的界限上。这微妙的界限,我自己看不到,爸妈也看不到,但我们都知道它有。我只能把那绿色的困扰,学爸妈一样,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便可以继续看不到那道界限。
塞回盒子时,旁边那沓稿纸滑落到地上。我捡起来,就前几页有字,不甚清晰,字也不算好看。第一行是“我生在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应该是妈写的,这几页纸上的经历,她曾和我说过:为了照顾妹妹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四年级才开始在农村念小学,刚开始大字不识,只能在高年级里硬学。在农村老家长到十几岁,才被姥爷接到城里,念到初中,总算没做成“睁眼瞎”。拿到初中毕业证后,也没再念,又过几年,让姥爷弄到了水泥厂上班,再然后认识了同在厂子里做临时工的我爸……几页纸,甚至来不及写到恋爱生子。也不知她是最近写的,还是早就辍笔。
这几页纸给我带来的触动,比绿本本还多。我使劲地把我印象中,微胖的、没怎么上过学的、市侩伶俐的、一分粗鲁三分尖刻七分单纯一百分善良的妈,和颤颤巍巍、试图开启自传小说的文艺女青年联系起来。我不曾设想,她也会在某些日子里,突然想表达——写进文字,放进柜子的那种。我把稿纸原样放好,想象也许有一天,这一沓稿纸都能变成不太好看的字。
爸把我喊下楼,我俩来到桥头。橘黄的路灯下,一排五六个烤串的摊位,大多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唯独妈这儿没人,孤零零地守着一缕炭烟坐着,显得路灯格外刺眼。妈看到我俩,问饿吗。我说不饿,爸说他饿了,我又说其实我也有点。妈笑着说哪儿有这么傻的,饿不饿不知道?坐下我给你俩烤。
不一会儿上了一大堆串儿,妈说多吃点,不然也放坏了,儿子你尝尝鸡翅,我昨天换的腌法,是不是更好吃了。我说好吃,妈烤的最好吃。我妈一愣,说你是不是干啥坏事了?这马屁不正常。我于是说我发卷子了,考得不好。爸说考得不好下次好好考,你看你妈就烤得挺好,开个烧烤摊都让自家人吃了,别人也没口福。
爸一打岔,妈就没对卷子说啥,俩人对视一眼,说:“和你商量个事。”
我心砰砰跳地跳,假装不经意地瞥着他俩,手颤抖地撸着串。
“我们和你老姨商量了,初三最后这半年,你去你老姨家住吧。我和你爸都忙,也顾不上管你,你这成绩不上不下的,你老姨说,再不使使劲,重点高中就彻底没戏了”
我略微失望,又略微松气地问,就这事?
妈说就这事,去你老姨家别捣乱,注意卫生,别跟你小妹打架,当哥的。
我说行,正好以后卷子就让我老姨签了。
“二十元,英语怎么说来的?今天又遇到老外,一着急忘了。”
“湍踢元,湍踢……有蚊子,咬我了,妈有花露水吗?“
“没有,你动弹着点……你在家喊老姨,在学校喊老师,就没喊错过?”
“喊不错,又一个大包,痒!”
“没客人,吃完收摊吧,喂蚊子,咱俩抬上去。”
“我帮忙。”
“说的是咱俩,主要是你,还帮忙……”
我家的烧烤摊,开了十几天,草草收场。妈还是偶尔忙起来加很重的班,一身玻璃丝,风尘仆仆。爸仍然黑白颠倒地开车拉活儿,过美国时间。我住进了我的班主任家,生活流水般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我们一家三口隐约明白,我迈过了一条成长的界限,虽然谁都没看到,也无人提起,但它已然确定的,被甩在过往了。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离婚”为题,却未着墨于情感的碎裂与法庭的硝烟,而是将镜头对准了一个少年在平凡傍晚的偶然发现——那两本藏在木盒深处的绿色证件。作者以细腻到近乎残忍的笔触,铺陈出下岗潮中一个东北家庭的生存窘境:母亲在桥头烧烤摊的炭火旁擦拭汗水,父亲在夏利车里颠倒昼夜,而“我”则在试卷的红色分数与圆珠笔油的苦涩间,咀嚼着青春期的茫然。当离婚协议上“父债子偿”的冰冷条款与母亲未完成的自传手稿并置,生活的荒诞与温情同时抵达顶点。这并非一场家庭伦理的暴风雨,而是一段沉默的共谋:父母以法律的形式剥离财产与债务,少年则以过早的“懂事”接纳了这场无声的仪式。绿本本没有引发哭闹与质问,只化作一丝“困扰”,卡在成长门槛上——那道全家心照不宣、却无人敢直视的界限。本章最动人的力量,恰在于其克制的哀伤:烧烤摊的烟火终会散去,母亲的文字止于“普通的小山村”,而生活仍如河水般向前。在“太阳照常升起”的平淡收尾中,我们看见了一个时代剪影下,普通人如何以柔软的坚韧,接住命运掷来的所有重量。那些未说出口的爱与痛,最终都沉淀为少年撸串时颤抖的手,和一家三口在路灯下默契的对视。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