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深河
厂里的人越来越少,姐夫们和另两位工人也已经回家过年,只剩下大山哥陪着我们一家。敬老院里的老人纷纷被亲戚接走,傻子也被人像领牲口一样牵回了家。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做饭的小妹儿,我叫不上她的名字,妈不喜欢她,私下里也不叫提。
小妹儿不管爸叫厂长,叫叔,“风言风语”指的就是她。爸跟妈讲,当时看小妹儿性格不错,打算撮合她和“小山”,于是认了“干亲”,结果俩人并没有看对眼。平时小妹儿做饭,也义务帮她“叔”收拾打扫、洗洗涮涮。久而久之,被人“嚼舌根”。爸总不能站在当街和人解释,跟妈也不愿意示弱,只说俩人没什么,没必要躲远远地避嫌。
爸虽“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妈还是不放心,这不过年趁看厂子的机会跟了过来,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所幸妈在的这些日子,小妹儿规规矩矩,亲热的叫着婶儿,张罗各种活计。妈脸上仍不好看,不待见她,却也并不挑刺,不找麻烦。想来,就算有背后传老婆舌、嚼八卦的闲人,在妈来以后,也便逐渐消停了。
小妹儿离开之后,两个院子只剩下爸妈、山哥、我——四个最亲近的人。
往年在家过年,要比现在热闹。自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开始,就算进了“年”了。打扫收拾、贴窗花、吃年糖,然后就是拜年,去姥家、大舅家、二姨家、老姨家,以及其他亲戚、朋友、师长,之后他们再回访,有时还要回老家看大姨、山哥他们。过年是校验关系好坏的时节——能拎着礼物上门的,必然是自己乐意,且也笃定不会给对方造成社交压力的。
一直串门到除夕,当天就踏踏实实在家守岁。爸会下厨做一桌子菜,六点准时开饭,吃完守着电视看“春晚”,边看边包守岁吃的饺子。饺子馅里包三个钢镚,谁吃到第二年就能“发财”。我不会包饺子,也不肯学,就在一边用扑克牌“算命”,直到“算”出好兆头才罢休。
等到十一点,饺子下锅,三五分钟煮熟后,热腾腾地开吃,直到吃到发财的“钢镚”,然后穿衣服出门放鞭炮。先放些各种漂亮的“呲花”,和邻居们比谁家的绚烂,在零点倒数时,放最长、最响的那挂鞭。整个城市会默契的一同响起震耳的鞭炮声,一起吓跑“年兽”。
大年初一开始,就是各家轮流“吃请”,姥姥、姥爷家是第一站,爸照例当大厨。然后姨舅们不限顺序,赶上哪天是哪天,赶上哪顿是哪顿。男人们无论酒量高低,都喝得晕乎乎,难得清醒。妯娌姐妹间就聊家常,骂自己家孩子,数落自己老公。小孩吵闹着放鞭炮,时不时进来一个告状说被欺负,或者哭着回来说烧到手。屋子里越是喧闹,越是有人气,越是有年味。
就这样会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五,当天把家里剩余的炮仗都放完——当作“破五”——再吃一顿饺子,年就过完了。爸妈常跟我讲,几几年饥荒,几几年灾害,他们小时候过年都吃不上肉,难得才能有件新衣裳。但在我印象中,过年就是富裕丰足的,幸福满涨的,从来不曾匮乏过。
今年当然不同往日,冬天的深河格外冷,四周都是空场地,没有建筑物遮拦,不像城里,都是暖气房包围着。这里出门穿多少衣服都不管用,冷风会顺着领子、袖口、裤腿等一切缝隙钻进来。裸露的地方更是,冻得人脸颊发木、眼睛发酸、耳朵生疼,甚至连嘴也不能张——呼吸是会冻牙的。
屋里就是另外的光景了。一道大门、两道厚门帘隔绝了冷空气,小屋正当间一座煤炉,烟囱伸到房顶,导出煤气,炉里烧着蜂窝煤,正正好好放三块儿。每过个把小时,打开炉盖儿,把上面两块儿用炉筷子夹出来放一边,最下面一块儿烧得灰白的扔掉,然后盖一块儿新煤,再还原成三个一摞,封上炉盖子,就又能烧一阵,如此往复。
大炕占了房间的一半,连接着隔壁小厨房的灶台,灶台即便不做饭,也烧着火,给火炕提供热力。炕上堆着被子,什么时候都是暖烘烘的。大山哥负责侍弄厨房的灶火,晚上烧得尤其热,后半夜翻身“烙饼”,烙完正面烙背面。我说大山哥你能把火弄小点吗?他说一晚上就笼一次火,得烧一宿,小了后半夜就灭了,烫屁股总比冻着强,忍着吧!后来爸学着笼火,尝试改良,后半夜明显没那么烫了,于是两个炉子就都是爸照看,能者多劳呗。
天冷,我们都不愿意下地去小厨房,这些天最常吃的,就是涮火锅,黄铜锅子就没端下过饭桌。炭火、热水都现成,牛羊肉常备,蔬菜种类不多,但大白菜管够,几分钟就开饭。坐在炕上,靠着炉子,围着火锅,涮着羊肉,瞬间就热得冒汗,脱得只剩背心。
难的是上厕所,尤其是吃得热汗朝天的时候,实在没有勇气出门。“小手”还凑合,把厚厚地军大衣一裹,咬牙推门,迅速找个拐角,哆哆嗦嗦地尿了,再冲刺似的往回跑。短短一分钟,就能冻个透,脚丫子冰凉,得放被窝里缓半天。大山哥调侃,说出门得带根棍子,意思是一边尿,一边就冻冰了,得拿棍敲着点。更难的是解“大手”,每次都憋得实在不行时,才恨恨地全副武装,龇牙咧嘴地在寒风中露出屁股,受罪一样解完,再鼻涕眼泪的回屋里化冻。
平日里无聊,我们便搓麻将。不是玩“素”的,要赌钱的,我得拿自己的压岁钱上桌。玩法还是爸之前单位那种“数番”,大山哥几把学会,很快比妈玩得更好,从来不漏“番”。我起先几天赢钱,压岁钱眼瞅着见长,每天睁眼就惦记着开局,做梦睡觉都在数“番”,梦见“和”大牌。后来手气变差,输钱就急躁,越急躁就越输钱,砸桌子摔牌。爸说我牌品不好,我不理他生闷气,和自己手里的牌较劲。
那天我拿到一把天大的牌,起手“听牌”,手里好多“混儿”,能“和”二十几张牌,这把赢了便能回本!起手“听牌”的规矩是要把牌扣下,靠记忆“和”牌。结果我背了好几分钟,刚抓第一张颤颤巍巍地打出去,便打了“混儿”,直接“相公”,不准“和”了!原来我背了那么多能“和”的牌,偏偏把什么牌都能当的“混儿”给忘了;明明第一张就“自摸”,偏偏上来就打掉了。
众人笑间,我委屈地抹泪。妈说这把不算你的,你拿回去,我们给你钱。我的倔劲儿上来,死活不肯,就是哭。妈说那你不肯要钱,就继续玩,再赢回来,哭啥。我说我这么大牌没和,我难过,就想哭。妈气得怼了我一拳,说你这样谁还乐意陪你玩啊。我仍然一味地哭,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难过。
我从此不再玩麻将,觉得自己是个既没赌运也没赌品的人。
【编者按】这一章将春节置于特殊时空——深河边的空旷厂房,形成对传统“年味”的静默解构。全章有两重叙事脉络:显性的是四个人的寒冷春节,隐性的是“小妹儿”代表的乡土人际关系网络。前者展现空间压缩下的家庭亲密,后者折射流言、拟亲缘与性别处境。当小妹儿离开,核心家庭的关系质地反而在麻将、火锅、火炕与如厕的日常细节中浮现。视角在成年理性与少年感官间巧妙跳跃:一边解析父母辈的人际困境,一边沉浸于冻得发木的脸颊、输牌后的眼泪。这种张力勾勒出两个“深河”——社会空间的深河,与身体记忆的深河。“麻将事件”是本章的微型寓言。少年起手听牌却因忘记“混儿”而“相公”,他的眼泪既为失去的“天大的牌”,也为某种更隐秘的失落:对完美计算的幻灭,对成人游戏规则的初次挫败。当他放下麻将牌,我们看见一个微小而确切的成长时刻——学习与不完美的运气和解。本章延续着《读行笔记》的“阅读”主题:这次阅读的不是书本,而是乡土社会在特定时空中的生存图景。在寒冷中相互取暖,或许就是深河之冬馈赠的隐秘成年礼。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