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第三十三章 厂长

作者: 安之 点击:121 发表:2025-12-01 13:20:13 闪星:3

  我家不过节——除了春节。而今年春节,我们只能在厂子里过了。

  先说不过节的事,我家里向来没有过节的仪式感。倒不是说端午不包粽子,中秋不吃月饼,而是不太过纪念日。比如生日,不仅爸妈不过,也不给我过。七八岁前,我还能有块蛋糕吃吃,直到小学三年级的生日,我放学冲进家里,发现家里两位正在为谁做饭赌赛象棋,压根没有礼物啊、惊喜啊、蛋糕啊、派对啊之类。我沮丧地向他们宣布,今天我生日,爸错愕几秒钟,随后道:“那今晚上吃面,长寿面……老董轮到你了,你快输了,完事给你儿子煮面去。”妈倒是厚道些,下了一步棋,说道:“妈真忘了,今儿先凑合一下,等你阴历生日再过,中国人过阴历……老李你是不是走两步了,刚才你车不在这儿,拿回去!”

  后来,我自己忘了阴历生日,那就是我自己的责任了。

  中国节日尚且糊弄,国外洋节更是一概不过。所以一遇到诸如圣诞、元旦,别的同学互送贺卡、展示礼物的时候,我通常是连零花钱也不会加一毛,自然没份参与。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倒还觉省钱、省事。

  当然,除夕总是要过的。

  今年特殊,爸的厂子过年停工,加上妈听到风言风语,不太放心,于是举家在厂子过年。

  厂子开在深河乡里,与一家敬老院相邻,在爸的张罗下,俨然合并成了一家。敬老院的食堂就是工人们的食堂,员工住宿也是直接占了敬老院的空房间。临近年底,没什么正经活儿,俩院天天不是玩扑克就是赌象棋,倒显得热闹。厂子里剩下五个人:大山哥、大姐夫、二姐夫,以及两个同村的庄亲。敬老院剩下五六个老人、一个傻子、一个做饭的姑娘。

  我只见过一次开工,还只干了半天。废铁装进缩微版水泥罐子似的炼炉,然后隆隆一阵响,升温煅烧。几十分钟后,姐夫们操作炼炉慢慢倾斜,把烧得火红的铁水,灌进长条形的槽模,眼瞅着铁水由红变黑,从液体凝固成型,变成一条条深青色的钢锭。钢锭冷却,自模具里起出来,堆叠到一边,就算完事。整个厂子一共就两个炼炉,墙角边工棚一侧是一堆废铁,另一侧是半堆钢锭,显得简陋。我问大山哥,钢锭卖给谁,山哥说轧钢厂。我问那轧钢厂为啥不自己炼钢锭,山哥说他们嫌麻烦。我背着手点点头,没好意思再问这有啥麻烦的,避免显得太不专业。

  最近我都喜欢背着手,后来明白,那是下意识的模仿爸。现在他是厂长,名片上印着,厂里的员工和敬老院的老人们,也都这么喊。妈说,你爸听见别人喊厂长就飘,天天在深河不回去,就是因为这儿有人喊他厂长。我只觉得爸背手的姿势,有几分帅气。

  厂长当然是不用干活,爸的重点工作,据说是出去跑废铁厂进货,以及跑轧钢厂销售,用“据说”是因为我没见他跑过业务,大概对方也都过年停产。他最近忙于的,只是和老头们打牌。玩牌当然是要带点赌的,爸打得虽不差,但大多输钱,说是哄老头们乐。他输得越频繁,老头们“厂长”喊得就越亲切。

  敬老院里的傻子,是个活宝贝。我当然不是侮辱他,才喊他傻子,其他人都这么喊,他家人把他送来时也这么喊,喊他别的名儿他不应承,喊傻子,才颠颠地笑着跑过来,大家只好这样称呼他。山哥说傻子之前不傻,是个正常小伙儿,后来去工厂上班,把手搅进机器,瞬间没了一只手。命保下来,人却吓得痴痴呆呆了。家人没精力照顾,遂交点钱扔到敬老院。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能干的小伙儿,多了一个残废的傻子。

  说傻子是个活宝贝,是因为他虽然痴呆,话都说不出个囫囵个儿,但各种生活技能都灵得很。

  他会抽烟,自己不买,别人给他,就夹耳朵上,再给一根才点起来,一口一口地吐着好看的烟圈。我为了看他表演,偶尔向爸要烟给他,他只是顺从讨好地接着,从不主动要,更不抢。傻子还给大家洗衣服,不提醒他,他不干;让他洗,他不推辞。大冬天的也用手洗,自己做热水,洗得很干净。我亲眼看他一手抓着衣服,一手用残废的手肘一卷,把湿衣服拧得干干的,很是利落。除此外,傻子爬树也厉害,山哥说夏天的时候,他经常上树掏鸟窝,比正常人还顺溜。更神奇的是,傻子还认识蘑菇和野菜,山哥让他带我们去山上转一圈,采了很多黄花菜和野蘑菇回来,笃定地说,傻子只要认为没事,就准没毒。

  我喜欢观察傻子,想他的脑袋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会哭会笑,但好像并没情感。能认山货、会爬树,怎么偏偏就是傻的呢?他“傻”掉的那部分,到底是什么呢?一场事故让他只留下了本能,但丢了会共情的“魂”,那岂不是成了人形的骡马,那就不是“人”了罢?

  我之前也认识一个傻子,准确地说,是我们家那片的人都认识的一个傻子。那傻子有名字,都叫他“分儿头”,“头”要发轻音(tou)才对。分儿头和傻子不一样,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傻子,必须叫他名字。他不是后天傻的,是先天就傻,长得标准的“傻子脸”——后来我知道那叫“唐氏症”。分儿头个子不高,总是笑——不仅因为长一副笑脸,也确实爱笑——走路一晃一晃,步频很快,仿佛踩着两只增高鞋似的,每一步都格外认真。

  分儿头有追求,自食其力。总拿着大垃圾袋,沿街捡废品。当年还有收“破烂儿”这个职业,各家的玻璃瓶、易拉罐、旧报纸,通常都是不扔,留着卖给收“破烂儿”,能换个几块钱。但分儿头不会算账目,干不了这个,只能靠自己在马路上捡。虽然所获有限,居然也养活了自己。至于分儿头有家没家,有亲人没亲人,众说纷纭。甚至有说他娶了媳妇的,同样是个“唐氏儿”,始终也不确凿。当然,人们也没有真正了解的意愿,只拿他打趣。

  “分儿头,攒了多少钱了?够娶媳妇了吗?”人们常这样问他。

  “够娶你妹了,呵呵!”分头儿“狡诈”地笑着答。

  分儿头和傻子有很多不同,就说聊天吧,傻子说不明白,分儿头说话就很清楚,逻辑也通顺,只是反应和计算力跟不上罢了;

  再比如都是爱笑吧,傻子的笑是“不懂”地笑,他啥都笑,笑着面对一切事,仿佛是为了之前受的苦还债似的,下半辈子笑个够本。分儿头则是“懂”地笑,他笑他应该笑的、可以笑的、愿意笑的,他笑得明明白白,真开心才笑。笑得多,是因为他开心的事多;

  还有比如傻子是不拒绝的,他只是简单地听命令,除了肉体上的疼,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判断,更没有情感的需求。而分头儿则不然,他有自己的判断,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知道谁是挖苦他,谁是同情他,甚至会反驳和揶揄。

  傻子大概可以说,丢了情商,留下了智商。而分头儿则是有情商,但智商不全。如果说傻子是人困在骡马身体里,分头儿大概就是猩猩困在人身体里——我拿两人与动物对比,决无贬低之意,毕竟人很多时候,尚不如动物。

  我只是对人的“灵魂”更加好奇了,到底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是情商还是智商,是智慧还是情感呢?

  “傻子!”

  “哎!”“啊?”

  喊人的是山哥,我下意识答应了一声,另外一声是院中心晒太阳的傻子。

  山哥一嘴牙膏沫子,蹲在门口,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这一章节从节日与亲情的淡漠处起笔,却在“厂长”的春节图景里,意外掘开了关于“人”的深层凝视。父亲的“厂长”形象与背手的姿态,在简陋的厂区与敬老院的喧嚣间,显得既真实又荒诞。而“傻子”与“分儿头”——两个被命运折叠的生命——如同两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灵魂的疑难:人之所以为人,究竟依凭的是清醒的理智,还是完整的情感?在作者冷峻又不失温情的笔触下,节日的缺席、亲情的疏离、生存的粗糙,最终都汇向这一沉默的诘问。当山哥一声戏谑的呼喊同时唤醒了叙述者与“傻子”,我们恍然发觉:所谓正常与异常、聪明与愚拙,其间界限或许本就模糊如雾。这一章看似写厂,写节,写人,实则是在缝隙处叩问存在的本质。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评论


A PHP Error was encountered

Severity: Notice

Message: Undefined variable: browser

Filename: core/CodeIgniter.php

Line Number: 604

Backtrace:

File: /data/wwwroot/m.yinheyuedu.com/index.php
Line: 315
Function: require_o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