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七班
闹钟把我叫醒时,天还没大亮。我记起来今天是“值周”的第一天,赶紧起床上学了。
轻声地洗漱,穿校服,背包,出门,骑上自行车扎进雾气的清晨,在校门口买套煎饼,一切都流程化。区别只是今天更早,校门口还冷清,连大门都没开,只开了一道进出的小门。
小门口老费已经在了,催促着:“赶紧,十分钟后上岗,还溜达呢!”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拎着煎饼,小跑进小门,答着:“冷啊!你今天值大门?”他帮我拎了一下车后座,翻过小门的门槛,说:“不是,替老王,他新校服没试大小,教室换衣服呢。你什么岗?怎么没戴红箍?”我用一只脚蹬上车往前“溜”车,回了一句:“水房和垃圾站,兜里呢。”拐进了车棚。
老费是班长,入学成绩年级第一,刚上初一就顶着小胡子,显得比我们“老成”太多。后来成绩逐渐被老王和霍猴儿超过,但仍然是前几名。他厉害的不止学习,更擅长当班长。无论是好生差生、男生女生、老师的孩子、领导的亲戚,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的。老姨只要给个方向,剩下的老费都能搞定,甚至有意外的惊喜,所以我们班在各方面都是标杆。
就拿值周来说,每个班每两个月都会轮上一次。在一周内,全校的公共卫生、纪律抽查、自行车棚、垃圾站、水房、操场之类的管理,都由值周班负责。轮到我们班值周时,简直就是各种标准的“秀”。执勤时不穿校服的,迟到早退的,脱岗溜号的,在老费的监督管理和号召下,压根不存在。老费从来不打报告,都是内部惩罚。我们也其实不怕他罚,只是不想丢七班的脸。
很多年后老姨说:“你们班是我带的最好的一个班,嗯……几班来的?”
我说,七班。
老姨比妈她们小很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姥一共生过十个孩子,最终只活下来一半。在我老姨之下,原本还有一个小妹妹,生下来身体不好,吃不进去奶也不怎么哭。妈说他们几个在床上闹,她一屁股坐在了婴儿身上,只听“呃”的一声,小妹妹顿时就出气多进气少。当晚小孩儿就没了,被大舅找地方埋了。妈这样心软的人也对这事不甚在意,只说没她那一坐,那小孩儿也活不了——当年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
老姨几乎是被二姨和妈带大的,是她们的“拖油瓶”。在她幼年时,大姨、二姨她们已经下地挣工分了,没时间管,只能让半大孩子的妈带她。而妈的保姆责任,也做得并不称职,大多是把她往地里或者山里某处一扔,就和大点的伙伴自顾自去玩,天黑时再把她捡回家。
所幸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后来进城,她的学龄最合适,一路连贯的学了下来,成了兄弟姐妹几个学历最高的,大专毕业之后,做了初中英语老师。而她的姐姐哥哥们,大多初中或者中专毕业,就没再求学了。
带我们班之前,老姨度过了初入教职场的适应期,带过一个毕业班和一个整轮的班主任,从精力、想法、经验、体力,都是最好的时候。她每每说,虽然后来又当过很多班主任,也有成绩和综合方面都更优秀的班级,但始终管我们班最顺手,孩子们的个性发展也最鲜明,所以她记得最牢。再后来,她成了“老”教师,评了国家级骨干教师,学校把她当招牌用,只教初一和毕业班,带不上完整的班主任,就没机会再有“代表作”了。
七班首先学习好,虽然用一些成绩更好的学生换了一些“关系生”,但从第一个学期开始,我们班的成绩就领先年级其他十个班。而且差距越来越大,年级前五十名、前十名里,经常一多半都是我们班贡献的。我们班这几个学霸各有特色,比如去换校服的老王,常年年级第一,据说全家都是高智商人群,自小学习就拔尖,但一点儿也不书呆子气,高高胖胖的爱笑爱聊。去过他家的同学说,他屋里一个巨大书桌,左右分两摞,各科目的习题高高堆起,问他怎么分组,他说右边是做完的,左边是没做的。每天不分科目,抓起来一本翻看,会做的就过,不会的演算一下,搞会了继续,一天能做好几本题。
再比如我同桌霍猴儿,瘦瘦的男孩,球踢得好,写一手好字,平时看不到学习,一考试就前几名。老姨特地走“后门”,给我俩调成同桌,让他影响带动我。结果我光看他玩了,人家学习的时候我还在玩。开家长会时,霍猴儿妈分享说,她基本上不管学习,霍猴儿自律,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妈就叹气说,人家孩子早熟,我儿子怎么跟个傻子似的。
“二傻子,想啥呢?今天准备带导管的胶塞了吗?”霍猴儿在车棚跟我打招呼,拉我回现实。不知是饮食结构不好,还是肠胃有问题,我这阵子经常放屁,不响,蔫臭的那种,前后左右都受过荼毒。起先我还不好意思,直到霍猴儿挖苦我说:“你这是生化武器啊,建议你自备带导管的胶塞”之后,就反倒无所谓起来,经常以熏得四周人仰马翻为乐。顺便一句,“带导管的胶塞”是一件实验室器材,你如果考试的时候答“带胶塞的导管”,那就是错误答案,这是只有初中生才懂的恶趣味。
“导个屁”,我把车子扔给霍猴儿,看他认真的比对着车座子排好,把仅有的几辆排成齐整的直线——这也是我们班的独创,每到我们班值周时,车棚里的自行车就会排成偏执狂似的直线。我随口道:“这刚几辆啊,真够早,自习课前下来也赶趟。”他答道:“起猛了,闲着也是闲着,刚才想去帮忙扫操场,结果没扫把。你什么岗?”
“和木子在水房,游动岗是捡垃圾。”
“滚吧,回头捡个带导管的胶塞。”
“导个屁!”
“导的不就是屁吗!”
“熏死你个霍猴儿!”
“放学踢球,和十一班,喊上木子!”
“自己喊!”
不知道木子他爸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也让他当了“关系户”,进了我们七班,我俩为此开心了好一阵。只是我妈却不怎么高兴,嘱咐老姨让我俩座位远点,免得影响我学习。
木子学习一般,其他却极好,尤其体育。前阵子体育老师传达,说是初中生毕业要加入体育中考,男生项目是引体向上、立定跳远、一千米跑。摸底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就能达到毕业班的满分。他还是我们班运动会的主力,是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运动员,类似跑跳项目,基本上就他一个人挑大梁。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学极瘦的我,在初中长成了小矮胖子,差一点就达到了“特体”。所谓“特体”,就是体育考试不用引体向上,可以改铅球。我就是属于“铅球未满”但“引体不行”的体格。按说我经常踢球,也不见暴饮暴食或吃零食,初一还能万米长跑呢,不应该长成这样的胖墩呢。反倒是木子,从婴儿肥变成了瘦子,干瘦干瘦的特能跑,实在不科学。
下午的自习课被老费用作了公益日,七班带着没课的老师们去慰问养老院。额,确实是我们带着老师,毕竟从联系到落地都是老费和班委们跑的,老师们只需要出现和陪着拍照。忙叨一下午,又是表演节目又是打扫卫生,在老人们已经对我们这帮半大孩子忍耐到极限的时候,终于在祥和的氛围中结束了今天的慰问。回程的路上,看着排成两排整齐步行的我们,任课老师都同老姨念叨,七班就是优秀,老姨一贯地谦虚,说都是班委带得好。木子捅捅我说,你看老费的后背挺得都快断了,凭空高出两公分……说到一半突然蹿出队列,在路过的胡同口捡起两个易拉罐,兴冲冲地说,又多了两毛钱班费。
一个别的班的任课老师好奇的问,这是干啥?熟门熟路的物理老师给她解释,这帮孩子靠攒废品当班费,这在马路边捡,还凑合,前阵子把咱单身老师家属楼扫荡了。老姨尴尬地摇头,老费的后背顿时矮了下来。我闷着笑,挤兑木子,说你再抢捡破烂的生意,“分儿头”就得找你算账了。木子回骂说,你才是智障呢!
过几天的期中考试,七班照例风光,全校前五十占上一小半。我也在霍猴儿的影响下,年级排名前进了一百多名,得了“最快进步奖”。霍猴儿咧嘴拿着我的奖状看半天,好像比他得全校第三还开心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鬼不错,继续努力,不过带导管的胶塞还是要带。我还了他一胳膊肘,放了个蔫屁。
我经常想,如果我不在七班,我还是我吗?大概我还是我,只不过不是这个我了吧。
【编者按】这一章节如同一幅生动传神的青春群像。作者以值周晨景为引,将“带导管的胶塞”、齐整的车棚、捡易拉罐攒班费等细节,编织成七班独特的肌理。在这个由老姨智慧引领、班长老费具体经营的集体中,我们看到了理想班集体的模样:它成绩卓越却不压抑个性,纪律严明又充满人情。无论是学霸的趣事,还是“我”与同桌霍猴儿、好友木子的互动,都展现了在集体中个体如何被滋养、被塑造。本章最终叩问的是身份与环境的深层关联:“如果我不在七班,我还是我吗?”这不仅是献给一段青葱岁月的挽歌,更是对集体与个人相互成就这一永恒命题的温柔探讨。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