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毕业
稀里糊涂的,我就要小学毕业了。
一年级时,感觉四五年级的孩子,个子又高又成熟,一点不像小学生。转眼我也毕业班了,虽然并不是高高壮壮的类型,但回头看低年级的小萝卜头,就感慨小屁孩们太小了,连当跟班都嫌有奶味。
回想五年的小学生活,总结就是“疯玩”。至于学习,只是玩闹生活的背景板而已。爸妈对我持放养态度,底线是老师别找家长,以及开家长会别被当众出丑。所以我需要小心的只是诸如:按时完成作业——哪怕质量不保证;上课不说话不违反纪律——至少不是声音最大、或者最明显的;老师不在的时候不捣乱——只要不是带头的。当然,打架、逃学,就算不装好学生,我也干不出来。
所幸,即便是疯玩了几年,还在高年级迷恋上游戏厅,成绩居然还好。老师的反馈,一般都说我聪明反应快,成绩还行但是不稳定,不太努力;上课喜欢交头接耳、传纸条,但认错态度良好;课余淘气贪玩,尚能接受,没出过大事,不给班级闯祸。“无论如何,好歹学习还行呢”,老师终究对成绩好的小孩儿偏向一点。只年终评语里,经常略带惋惜的被提醒:“要严格要求自己。”
至于老师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老实说比较模糊。不是说多年以后的那种记忆模糊,而是当时也不够具体。我只把她们当成一种群像,是存在于学校这个场景里的“道具”。这也侧面反映了,小学的学业以及学校,在我心中的位置,只是个生活中必须经历的场景而已,引不起波澜。我被生活裹挟,如缓慢流淌河流中的一叶小船,悠然地飘荡着、旋转着、起伏着,周围的寒暑、风景、人群,都像眼前流淌的画面一样,清晰美好,但没什么特殊意义,转眼就消失和遗忘了。
其中也有特殊,因为鲜明的印象,曾成为我的船客,李老师就是其中一位。
我称李老师不是因为避讳真实姓名,而是我只记得她的姓氏。她教数学,瘦瘦的,中等偏高的身材——也可能因为我个子矮,大部分人都看起来都偏高——戴一副厚眼镜。年纪已经不小——也可能因为我年纪小,大部分人都看起来都年纪——说不清具体年龄段。她对比其他老师,是这样的:更瘦、更高、更老、更凶。
所谓凶,是我作为小孩子的心里投影。你可以想象影视剧作品中,那种固执和保守的老师,她比之低一个层级;反之,影视剧套路下,老师最后温柔的反转,她也差一个层级。总之,她恶人未满,圣人未及,大家都敬畏她。
她经验丰富,教得极好,只是态度急躁,说话是我们那代老师口头语集大成版。“最差的一届”“你们给我学呢?考试给我考呢?”“自习课讲几道题”“今天突击测验”“什么都问,先自己找答案,考试的时候你问谁啊?”“这题三年级学生都会你们还错?”“你瞪着我干嘛,我脸上有题啊?”“没带作业?回家取去。要不让你家长送来”……凡此种种。相信我,你现在脑子里浮现的,她都说过,相信我。
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装气迷心”。在她的语言体系里,这算通用语气助词,类似韩国话结尾必须是“思密达”一样。“你这作业就是糊弄!回家找你家长签字,装什么气迷心你”“题都看不清就动笔,气迷心啊”“我都看到你书里夹着漫画了,装什么气迷心”“作业丢了这话你觉得我信?我气迷心了?”……凡此。
另外,她还有一招弹粉笔的绝活儿,每次当你搞小动作、课桌下面说话、或者单纯走神犯困的时候,她的小粉笔头儿就会出其不意地砸在你脑门上。因为她发力动作极小,而且与正常的肢体动作浑然天成,我们从不曾看清,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法,只能肯定那绝不是扔出来的,只能猜她是用某种失传的武功手法,弹出来的。往往你在前一秒看她,还在写黑板书,刚开个小差,下一秒就被她的“制导导弹”击中。在全班同学的憋笑中,你脑门上顶着个白粉笔头儿的“弹痕”,还在兀自凌乱,她已经一边说着“哈喇子都快掉地上了,好好听课,装什么气迷心”,一边转身用另外半截粉笔头继续板书。神乎其技!
我数学还好,但不曾被她偏爱,也被制导导弹击中过,虽然次数不多,却也怕她。五年级最后一次期中的家长会上,我莫名其妙地被她点名表扬,说我是班里唯一全部单元测验超过九十分,让妈赚了面子。那半年几乎天天测验,我不乏有低分的表现,只狗屎运爆棚,偏偏计成绩的几次,都超常发挥了。家长会之后,我好一阵都觉得她面目和蔼,是个难得的好老师——直到下一次被粉笔头导弹击中脑门。
我的狗屎运延续到了毕业考试,一向不怎么稳定,也不咋复习的我,居然考了班级第三。
没来得及高兴和祝贺,同学们就要分离。彼时的我们,一方面大多住得近,并且初中大多一个学校,并没有那么多分离的哀伤;一方面又因为首次面临分别,生出些许“此生难得相见”的苍凉感。我们就这样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如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告别和玩耍,忐忑中憧憬着暑假后新的生活。
大家买了纪念册,互相写祝福和期待的寄语,慎重地留下联系方式。我不能免俗的也弄了一本,收获了不少刻薄的男生的丑字,和感性的女生的絮语。之后没再拿出来看过,然后便找不到了。
返校日的最后一天,我和木子带着他的“八卦”去放风筝。我们一起回忆风筝比赛,他埋怨我当时为什么不像今天这样,多找点线,倘若飞到最高,定然能拿第一。我反驳说他的“八卦”太丑,人家的“小燕”、“蝴蝶”、“蜈蚣”都比他手画的蠢八卦好看,能得第三不错了,是我放得技术好。
风筝线被放到了尽头,天上的“八卦”只剩下一个小点,扯得手里的线板几乎脱手。
“你去哪儿上初中?”我问他。
“不知道,要等我爸回来。”他兴致不高,用手抠地上的黄土。
“你爷爷好点了吗?”我问。
他拍拍手,扬起尘土:“还那样,下不来床,也说不清楚话。”
“我姥姥也是血栓,我妈说也有康复的。”我安慰他,得到他一阵沉默。
“风筝送你吧,”安静了一会儿,他说:“别弄坏了,我爷给我绑的竹架。”
“我不要,你留着纪念吧。”
“我放的没你好,我想放了喊你一起。”
“那好吧。”
风筝听到了我们的话,挣脱线,飞走了。
【编者按】童年是一段浑然不觉的漂流。在这一章节中,叙事从父亲的陪伴视角,切换回“天哥”自身对小学时光的追忆。那个在陕北旅途中略显挑剔沉默的少年,在此向我们展露了他精神世界的源头。这是一个在“放养”与“疯玩”中成长起来的灵魂,学校是生活的背景板,而非意义的中心。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敏锐,观察着周遭:老师们是模糊的群像,唯有会弹粉笔头、口头禅是“装气迷心”的李老师,以其鲜活的特质撞进了他的记忆。毕业的狗屎运与突如其来的分别,都带着那种年纪特有的、混杂了懵懂与淡淡忧伤的色调。而当风筝线在尽头绷紧又突然断裂,那只承载着祖孙手艺与童年友谊的“八卦”随风而去时,一个悠然的时代也戛然而止。这看似轻飘的失落,正是对那段“浑然不觉”的漂流,最郑重的告别。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