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窗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裸露在被子外的半个身子一阵发冷，阳光穿过厚窗帘的缝隙，照得屋子里半明半暗。我无法肯定自己是被吵醒的、冻醒的、亮醒的，还是被生物钟唤醒的，只觉得一阵疲惫。按道理说，睡眠是人类的休息机制，应该使人放松。可最近这两年，我失去了一觉醒来之后的满足感。年轻时总是梦里不知时间，现如今却总是似梦实醒，每个夜晚都很漫长。我闭着眼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说不好是为了二次休息，还是出于纯粹的惯性。

　　起床的时间是七点半，再晚起吃早饭，对胃和胆囊都不好，况且与午饭离得太近，会造成积食，各种连锁反应。我平时就是面包、牛奶。今天突然觉得单调，便拿了培根和鸡蛋来煎。我不擅长烹饪，看着锅里油星四溅，一阵手忙脚乱，但总算熟了。热了牛奶，给烤土司上抹果酱，洗了一些葡萄，看这一餐花花绿绿，也有些成就感。

　　我边吃边想，如果只是满足需求，面包牛奶就足够了，是欲望还是情绪，让我在日常的单调中，寻找一些不一样的仪式感呢？这很难说清。我也同样说不清，每天规律、机械，甚至有些刻板的吃早饭，是出于身体的需求、科学的信念，还是单纯的惯性而已。人的行为，就像浓重的染料，混杂各种颜色。

　　最近，妈在北京住院调理身体，我在北京的家里，边整理文章边找工作，爸、静、天哥留在秦皇岛，那里现下有疫情案例，正在实施“静默”管理。我们一家五口人，分散在四个地方，几乎都在独处中。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怀念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晚饭时光，想念老妈的糖饼和老爸的炖肉。晚餐是动物性的需求的，馋糖饼和炖肉是欲望的，对欢乐时光的向往是情绪的，也是对情绪的向往，而对家人的思念是情感的。所以只是恍然一个念头，实际上是被各种动物性的、人性的、神性的本能和思考引导着的。

　　我最近总是这样，——把每一个念头、每一次行动，都放在哲学的思考下审视，希望在里面找到一些什么。就好像王阳明在龙场悟道时，拿着“格物”这把尺子，“日格一物”，妄图“致知”一样。只不知我这样的功夫，能不能悟道。

　　吃完早饭，一边听《天龙八部》的语音小说，一边收拾出门，开车去医院看妈。疫情防控下的医院，家属照例不让进病房，我和妈在楼门口“交接”了一下给她送的食物和药，她捡了几样水果，大部分又让我拎走，说没胃口。我嘱咐她好好听大夫的话，注意营养，把饭当药吃。她不置可否地敷衍，让我别担心，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之后慢悠悠地提着袋子回病房。空荡的走廊里，她穿着病号服的瘦削脊背上，顶着一头杂乱的卷发，左右摇晃着踱步。

　　我有些心疼，知道以她的性格，在医院里独处，难免是寂寞的。人年纪大了，本来就是“老小孩”，更何况让病状和孤独折腾一阵，恐怕更加沮丧。她现下被“情绪”控制住大半，并且是典型的假想型的情绪，也就是人独有的“我识”抽象衍生的情绪。当身体指标低或者稍微不舒服的时候，她便疑神疑鬼，担心得了大病。到了医院又不肯深入检查，怕万一查出来果真是大病。强迫她查了，结果出来，告知她既不是大毛病，又不是没有毛病时，心下放松，明显的话便多，食量也好了，嘴上当然仍得逞强说，自己压根没当回事。等过得几天，耐心渐去，又嫌在医院呆得久，气闷得没有精神……

　　她就这样，被自己假想的和真实的病，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拿捏着，在孤独和寂寞地胡思乱想中，起起伏伏、患得患失、忽喜忽悲。

　　我给爸打了个电话，转告医嘱，让他放心，让他多给妈打几个电话，免得她寂寞。“你把网给她连好，她有电视剧看就没事。”听筒里爸大声地说。我说早就连好了，让他也注意身体，少喝酒。

　　想想他说得没错，妈没什么爱好，即便健康在家，也是对着电视、抱着平板和手机，整日里看电视剧刷视频，让“输入型”的思考占满脑子，填充情绪，“用魔法击败魔法”，用情绪转移情绪。虽然治标不治本，可世人皆醉，又有几人能看得清楚呢。爸也同样，一天两顿酒，哪怕血压高、心脏供血不足，还有尿酸高到痛风，也仍然不遵医嘱，照例要喝到熏醉才罢休的。他的办法是“不想”，喝得晕乎乎的大脑糊涂，什么事也不琢磨，然后一觉几个小时，什么情绪、思考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边开车边想着这老两口，边想着老两口边听着《天龙八部》，也分不清是打发无聊的情绪，还是麻木填充“输入型”的思考，甚至都没怎么看路，就这么惯性的转弯、加速、刹车……在“乔峰大闹聚贤庄”的时候，刚好停到家楼下，才恍然“惊醒”。上楼的时候兀自在想，乔峰“现下”大展威风，如此豪迈英烈的大英雄，最终因三观不能自洽而死，实在可惜。而我对父母的情感，与对虚拟人物乔大侠的情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前者是因情绪的积累想象而来，后者是想象而引发的情绪？分不清，分不清了。

　　想不通就不想，我上楼做了一通运动，狠狠地出了一身汗，被指令性和知觉性的思考占据，把游思甩飞。这就是罗素先生说的，“当下的事务性”的力量吧。话说回来，我为什么喜欢运动健身呢？任何人在锻炼的时候，都是辛苦的、难熬的，要克服身体反应和痛苦情绪。那我喜欢它，是为了将来更大的喜欢的“情绪”？还是因为我对运动产生了喜欢的“情感”？我为什么对一个持续给我带来不好情绪的事情，而产生喜欢的情感呢？是每次运动完之后的多巴胺和内啡肽，让我实际上积累了欢愉的感觉，只是我不知道呢？还是我通过运动健身，塑造了身体，它给我带来了“理性的创造力”的感觉，所以我才喜欢它呢？

　　你看，我又胡思乱想了。

　　洗澡、午饭、午睡，然后被一通电话吵醒，是我面试的一份工作，告知我被录用。几天前已经慎重考虑过，所以抱歉的答复对方，不能去外地，放弃这次机会。我做这个决定，固然是一个关于工作的考量，也肯定有为了就近照顾妈的想法。所以这是一个基于情感的决定，并非因为情绪、情绪的累积，或者为了安抚将来出现的假想中的情绪。情绪是一时的，情感是加固这种情绪的反应机制，但情感不是变种的情绪，它是情感自己。以情感为因素做的思考，也就是感性的思考，仍然是思考的，是权衡的计算力的，是神性的想象力的，甚至有创造性的部分。

　　人在每次的思考和行动里，又怎么能明确地区分出，哪些是需求、哪些是欲望、哪些是情绪、哪些是情感、哪些是感性的、哪些是理性的呢？“我识”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东西，造就了一个复杂的精神世界。

　　“砰！”一声巨响，吓得我一激灵，原来是楼下在拆临时的工棚。我莞尔一笑，刚才那一“激灵”，恐怕就是纯粹的动物性本能了。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坐在电脑前，开始码今天的字。此刻我独处在屋中，车水马龙被隔绝在窗外，父母妻儿各有生活，不饿不渴不困不乏，写的每一行字都代表着此刻的思考，不是功利事务性的机械运动，也非为需求奔波的工作内容。既不是为了完本之后的满足，也不为追求名声权利的荣誉。

　　我只为创造此刻的这一段文字，与它互为因果。

　　目的、意义、过程、结果……留待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