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花灯
我姥的死,让我开始面对死亡的问题,准确的说是面对自己“有死”的问题。
死,从故事书里一步步走了出来,绕过去世的奶奶,穿越水蒸气和时间流速包裹的浴池,借助我姥平静的遗容,降临到了我的身上,让我无限惶恐。
我害怕入睡,意识失去的无力感,像是模拟死亡,这念头抓住了我。我经常在躺下之后陷入思索,思索的尽头是总有一天会长眠,越想越难受,心脏砰砰地跳,然后突然坐起来,抓头发,拍被子,又或者光着脚在地上来回踱步。想得越多就越清醒,越清醒就想得越多。哪怕是耗尽了精力快要入睡,又会莫名其妙的挣扎回来,满身大汗的在黑暗中睁大双眼。
终于睡着也不消停,频繁梦游。某天半夜,我拿着扫把闯进爸妈屋里,嘴里嘟囔着要大扫除,被爸妈轰回了屋里。第二天问我时,我全无印象,此类种种。
即便是白天,虽然明媚的阳光和忙碌的生活能让日子显得积极很多,也容易转移恐惧。但我仍然会在某些时刻,陷入关于死亡的沉思,然后惶惶地害怕起来。无论在学校、家里、外面,我会突然站起来,跑几步,挥挥手,拍拍脸,让自己驱散紧张的心跳,舒展发麻的四肢。这种恐惧不知何时而来,但总不缺席,经常无意中予以突袭。
我害怕得病,时常陷入臆想。身上有几个红色的圆点,是不是出血点?是不是白血病的前兆?鼻子流血了,是不是肿瘤来袭?发烧是还是不治之症?……要不是老姨一次半批评半安慰地说:“小孩能有什么病,小孩儿没病。”让我稍解心结,恐怕会陷入到各种“病情”中不能自拔了。
为了麻痹自己,我幻想死后是有世界的,有太上老君、孙悟空、地府、天堂……死后的世界是安慰剂,若真能相信,便能得以宁静。新闻里,说初中生自杀,留书去地府寻白娘子,不知他是否到达了彼岸。我没有轻生的念头,无论是现实主义的性格、理性主义的证据、实用主义的家庭教育,都让我不能进入到那样的念头里,无缘那种宁静。
有一天爸不在,我赖在主卧不肯走,莫名其妙地哭了。妈问我咋了,我说我怕死。妈拍了我一巴掌,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强硬地数落一句:“小孩想什么死啊死的,睡觉。”
我没得到答案,却不敢再问。我隐约地意识到,这问题是同时在揭自己和旁人共有的伤疤。
我并没有发疯、发狂、发痴、发傻,没有自闭,没有忧郁,没有癫狂。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如我一样,也不知是否该庆幸。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阴历元宵节,全家人聚在了姥爷家——自从姥没了,我就习惯叫姥爷家。爸和姨夫、大舅们,陪着姥爷热热闹闹地喝酒,大姨夫拿筷子头儿蘸了白酒让我尝,我说一点辣味也没。他们把我当小孩儿,把比我大一岁的二哥当大人,我对此不满,但不抗议。
我溜出门去,冰凉的冬夜让我精神一振。我在漫天星空中,踱步到桥头,那里灯光依旧,但无行人。我聊赖地转身,面前闪出一只黑猫,与我狭路相逢。它一只前爪抬起,黢亮的眼睛诧异的盯着我——这个它散步时的不速之客。几秒钟后,它眼中的错愕变成了警惕,小心落脚,像夜的精灵,轻巧地消失了。
在某些童话里,黑猫代表不详——我这样想着,快步跑回了家。
家里一切正常,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大人们已经收拾完,大家要一起去看元宵节的花灯。
不同风格、不同主题、不同大小的花灯,排在大街两边。这组是纤维厂的、这组是建筑公司的、这组是医院的、这组是港务局的等等,交相辉映着。大家不惧寒冷,人挨着人,脚贴着脚,摩肩擦踵地随着“大部队”行进,一路上评头论足。越是人多的灯前,越是要挤进去看看。二姨夫把我扛在肩上,虽然视线开阔,但不自由,而且远远看了,到近处就没惊喜。只是我不好驳他的好意,任他扛着。
面对熙攘的人群,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魔幻感。看着灯光闪映的人脸,想要记住他们,但记了后面的,就忘了前面的。人脸变成忽明忽暗的花灯,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纸,绚丽但冷漠。
天上亮起烟花,“人脸花灯”整齐抬头,仿佛他们也变成了一颗颗烟花,他们期待着,憧憬着,等待天火点燃……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二姨夫自行车的前杠上。
“二姨夫你今年多大?”
“四十。”
“四十年,很快吗?是一晃而过吗?”
“哪里很快,很慢的,要很久哩,要很久哩……”
那晚我睡得很好,我开始忽视终将死去的现实,学着接受会活很久的时光。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少年之眼凝视生命终局,在死亡初醒的震颤中展开一场静默的心灵跋涉。姥的离去如一面冷镜,照见“我”对存在消逝的原始惊惧——夜不能寐的惶惑、病态臆想的纠缠、对死后世界的虚妄建构,皆化作成长路上无人应答的独白。作者以诗性的冷冽与克制的笔触,剖开童年与成人世界共有的隐痛: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终在亲人闪避的对话与烟火人间的缝隙中流淌。直至元宵夜巷,黑猫剪影划破孤寂,万千花灯下流动的陌生面孔恍若生死边界的隐喻,而自行车前杠上那句“四十年很久”的应答,恰似寒夜微火,照亮少年与有限生命和解的初阶。本章并非死亡教育的终章,而是生命意识破茧时,那缕微弱却执拗的光。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