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姥(一)
相对于完全不曾有印象的我奶,我姥就“具体”得多了。
自打我记事起,姥就一直是病着。我唯二认识的两种病,一种是姥得的“脑血栓”,另外一种是“脑溢血”——我奶得那个病没的。前者慢慢折磨人,但不肯给个痛快;后者倒是痛快,但又不肯给人机会。
姥家也住平房小院,但比我家的胡同房要宽敞、透亮得多。据爸妈说,姥爷的级别可以谋更好的福利,但他坚持住平房,并且按年交租金。老辈人既无私,又谨慎。
姥爷的谨慎,皆因经历过浮沉,和我姥有莫大关系。二老年轻时在农村结婚,后来姥爷从军并且进了官场,只身进城,把一众家小留在了村里。时间长了,姥爷在外面“有了人”,甚至还有了骨肉。在农村的我姥听到消息,去姥爷单位大闹一场,虽然挽回了丈夫,但也断了姥爷的仕途。再后来姥爷把家小接进城里,只留下大姨在农村老家,没给子女走什么门路,一直谨慎到退休。
我妈分很多年,分不同版本,陆续讲给我听。然后感慨,姥爷唯一一次托人,用在了爸调动工作上,自己子女反倒没受益。我囫囵地听,时间前后和真实性都不太考据。
说回姥家,虽然只是平房,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标标准准。一进门就是院子,车棚占了三分之一,摆放很多家具杂什,宽敞到冬天储煤都不显拥挤,姥爷的“大二八”自行车沿车棚顶边立着。我喜欢爬上自行车,支架撑好,原地空蹬,把后轱辘蹬的飞转。
自行车是车棚和花草的“分界线”,“分界线”这边算是花园了。姥爷爱花,退休之后尤甚。他种了很多,直接栽在土里,用砖头一围,葱郁、锦簇。我不懂花,分不清月季、牡丹、芍药等等,只认识两种。一种是夜里会传来幽香的“夜来香”,另一种是杂草似的小花,姥爷说叫“死不了”,随便掐一节,扔土里就能活。砖头边的一圈,长满了我种下去的“死不了”,到夏天时就喧宾夺主地胡乱开上一气。院子另一头,长着一棵高高的香椿树,开春时能吃到自家的香椿芽。
穿过院子进门是厅,四四方方,屋高地阔,敞亮中正。摆上沙发、茶几、书柜、方桌,仍不显拥挤。除非冬天,门是不关的,只合着纱门——就是那种木框加纱绷子的简易门——用弹簧连着。好处是通风和防蚊蝇,不良处就是我跑过时,总忘了轻手慢放,弹簧拽着门砸在框上,“咣咣”地响。每次挨顿骂,下次仍然不改。
客厅旁边,是朝南的大屋,我姥就在这屋。土炕占了半间房,我姥就在炕上。
就像在城市里不合时宜的土炕一样,我姥似乎也是格格不入的。她得过两次血栓,第一次得病,“栓”住了语言功能,腿脚也不太利落,需要拄拐,并且走不快。但基本的生活尚能自理,甚至仍保持着抽烟的习惯。
周末的午后,妈和二姨在院门口晒着太阳,陪我姥卷烟,唠着家常,我则端着板凳在一旁看。棕色的烟匣子里,装着被捣碎的烟叶。捏少许,用白色的烟纸卷上,手指配合手心一搓、一转、一捻,就形成一个微型胡萝卜形状的烟卷,然后在“胡萝卜樱”那里一掐,就算是完成了。我学不会,很快没兴趣,姥就踱着小脚给我拿西瓜吃。我不留心咽下个西瓜籽,瞪眼睛咳嗽。二姨说,西瓜籽在肚子里会长苗,没几天从肠子长出来了!我害怕的看着妈,妈笑着不搭理。直到我姥踢二姨,我才知道她是故意吓我,拉着脸耍气。姥踱着小脚,扯着我的胳膊,让我把纯黑色的西瓜籽埋在“死不了”边上。我问她:“姥,多久能长出西瓜来?”她嗯嗯着说不清楚。
到了晚上,她们一起缝被子。新弹的棉花铺在炕上,底下垫着被面。姥几个人盘坐,一人守着一个角,戴着顶针,用大针缝。一人缝一边,最后统一收尾。二姨说:“妈你现在干活也不行了,你看你这缝的,又不好看,又不结实。”姥嗯嗯着说不清楚。我妈说:“咱妈原来干活也不行,你们上班,家里活儿还不都是我干。”姥嗯嗯着说不清楚。二姨说:“但你不落好啊,你每次回家都一边干活一边唠叨,嫌弃那个,挤兑这个。我们都索性不干,活儿都你干了,还得说老三你太刁。”姥嗯嗯着说不清楚。
二哥那天没来,我们不能玩藏猫猫,不然我一准儿会藏在炕里的柜子里,炕上的活计也一准儿会被我扰乱。二哥也一准会相信二姨,相信“他没在柜子里,没看我们干活呢”的话,让我赢好几把。
我只好无聊的看电视,脚后跟一墩一墩,有韵律的磕在炕边上,再弹起来,磕得脚跟麻麻的,直到妈把我制止。然后再穷极无聊地抓着卧室门门把手,腿蜷起来,左脚一踹炕沿儿,荡到右边;右脚再踹一脚门框,荡到左边,直到妈把我制止。
“妈,我能买个风车吗?”我指着电视上的“大风车”说。
“买什么风车,我上哪儿给你弄风车去,我看你像个风车。”妈把大针在头发上蹭着说。
姥放下手里的针和顶针,锤了我妈一下,颤巍巍地顺着炕下来,拉我的胳膊,拿起拐杖,嗯嗯说着,拉着我向外走。我执拗地不肯动,妈说:“妈你别管他,要‘缺儿’,大晚上的。”姥不理她,比我还执拗。
姥是小脚,封建老太太裹的那种,没得病时走路就不稳当,现在更只能慢慢踱。黑漆漆的夜里,她拉着我,漫无目的,却十分坚定。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儿,我怀疑她自己也不知道。我俩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胡同,穿出小区,沿着河边,走上桥头。桥头的路灯照得桥面明晃晃的,已经没有什么行人路过,只有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兀自守着雪糕车,不肯收摊。
姥拽我上前,翻出几毛钱,买了一根雪糕,然后指着雪糕车上插着的几个竹蜻蜓,高兴地冲我嗯嗯。我不置可否,她又掏了几块钱,颤巍巍地选了一根竹蜻蜓递给我。我接过来,不知道怎么玩,姥嗯嗯地说不清楚,卖雪糕的老太太给我比划。我用手心一搓,竹蜻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路灯下舞起一个漂亮的影儿。
当我们慢慢踱到家时,雪糕已经吃完了,我给二姨和妈看我姥给我买的竹蜻蜓,在屋里演示。妈说净瞎买东西,还是你姥对你好。姥就乐,嘴角挂着涎。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我姥”为题,却不止于一人一家之事。笔触沉静而克制,于平实处见深情。那些院落里的花草、车棚里的旧物、炕上的针线活、夜色中的竹蜻蜓,看似琐碎,却是一个时代、一个家庭的缩影。病中的姥姥言语不清,却以执拗的温柔,在孙儿的记忆里留下最深的印记。作者以孩童视角回望,不动声色间,写尽了两代人的隔阂与理解,生命的脆弱与坚韧。这是一个关于记忆如何被保存、爱如何被传递的故事——即便言语湮没,温情仍在暗处生长,如墙角的“死不了”,无声,却蓬勃。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