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段 鸣沙
我们在去七星湖景区中心的路上,这是一条沙漠公路,两旁是人工种植的矮树和草丛。自大门口进来,还要再开二十一公里,据说已经防风植树了几十年,治沙才有此成效。
应天哥要求,车里大声放着《沙漠骆驼》,他把脚跷在副驾驶前挡上,欠欠地跟着唱。天哥唱歌不跑调,但说不上动听,我经常暗自感叹,他没有继承我的天赋。不过想想,我也比我爸的音乐细胞差好多,一代不如一代,没啥好说的。天哥喜欢唱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学了很多,当然大多都是网络歌曲。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所谓青少年儿童——是个“尴尬期”。就音乐来说,儿歌已显幼稚,大人的歌又过于成熟。更何况现下网络上听歌的渠道也多,什么歌都热一阵,也就不奇怪《孤勇者》会成为最火的童歌了。
每天剪视频的配歌,现下都让天哥选,他倒是天马行空,总能帮我配上。看视频的朋友说,自从孩子和我一起出行,曲风都变得轻快了,不像刚开始时,尽是些舒缓抑郁的。虽然我是一个乐于自处的人,但不得不承认,有天哥的陪伴,心情确实愉悦开朗许多。我拍着他举得老高的胖腿,和他一起欠欠地吼:“什么鬼魅传说,什么魑魅魍魉妖魔,只有那鹭鹰在幽幽的高歌……”
七星湖是沙漠中心的沙漠湖,以及周边的一小片绿洲,现在被开发成了沙漠旅游景区。通票上有不少项目,骑骆驼、冲沙车、沙漠摩托、摩天轮,很有沙漠特色。天哥第一次见沙漠,各种兴奋,当然也有游玩项目比平地刺激的缘故。天气极好,万里无云,却也极晒。玩了几个项目的天哥,脸被晒得通红,看来暑假下来,免不得会晒黑几个色号。
中午看完剧场的演出《丝绸之路》,出门看到博物馆门口有小型直升机可坐。问了一下价格,不算贵,问天哥敢不敢去天上转一圈。我原本以为胆小的他会断然拒绝,没想他却只是犹豫。我于是怂恿兼鼓励,拉他同我挤进了小小的机舱。
直升机在轰鸣声中,利落地起飞,博物馆前围观的人群,在半透明的机舱里望下,迅速变成移动的“小点儿”。天哥戴着耳机,从害怕转为兴奋,随着飞机重心的摆动,一阵阵欢呼。我也是第一次坐直升机,离心力虽不如预想中那样大,却也颇为刺激。
从空中看景区,四周围绕着沙漠,七星湖的湖水,像笼在沙漠上的蓝色轻纱,湖水周边点缀着绿色的植被和灰白的建筑群。越往外圈,绿色的植被越斑驳,像一道道绿色的水纹,直到全部变成黄色沙漠。飞了十几分钟,不算长也不算短,意犹未尽。
出景区的路上,我问这次为啥没怕高,他说你在我就不怕,听得我老怀大慰,以至于他偷偷延长了十几分钟玩游戏的时间,我都假装没看见。
开车的时候胡思乱想,直升机的安全系数其实蛮高,但科比还是坐私人直升机坠机了。每年噎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难不成还不吃饭了?恐惧就是个伪命题,害怕也没用,只是情绪不能自控而已。像坠机这种事,概率很低,遇到却就是百分百,你很难用概率或者倒霉来看待,于是难免想到命运。命运又是什么呢?是注定,还是概率?人呐,总得走这一程,谁知道结束之前,能看到和经历些什么呢。
七星湖附近的一大片沙漠,都属于库布齐沙漠,夜鸣沙是这附近比较有名的玩沙景点,它的特点是可以开车进入。我之前毫无沙漠开车的经验,到这里攻略,晓得进之前要给车胎放气,以免陷车。景区大开着门,也无人售票,旁边沙漠摩托之类的设备,都闲置着。我沿着沙地上的车辙,慢速开进沙漠边缘。车子在起伏的沙山,忽上忽下,像开船似的。
天愈发晴,也愈发蓝,蓝得像能滴出蓝墨汁来。黄色的沙漠,在蓝天的映衬下,简直成了金色的。越深入,沙山越高,也越软,车辙逐渐看不清,我们没敢深入。
我拉天哥下车和我滚沙子,看他狼狈地滚飞帽子和墨镜,恶劣地举着云台拍他吐沙子的模样。这样玩了一会儿,实在晒人,我俩赶紧躲回附近宾馆,洗个澡凉快一阵,等傍晚再出门。
临近日落,天气果然凉爽许多。天哥累得不想陪我看夕阳,但听我说要拿走手机,不让他俩在宾馆独处时,又果断的选择了跟我一起。
有了下午的经验,我胆气稍壮,又往里开了一些,结果终于陷车!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怕的就是“半吊子”。尝试了几次,车轮原地打转向外喷着沙子,无法前进和后退,陷得越来越彻底。就在我和天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时,远处沙山上开来一辆普拉多,直直向我们而来。
下车的是三个肤色黝黑小伙儿,带头的小年轻强壮结实,开口带着笑脸:“哥,陷车了吧?我远远望见,你开得慢了,这沙得冲起来开,而且得逆着打轮。”我讪讪地和他招呼,一起看了情况,他们利落地系上拖绳,指挥着给我拉了出来。
我感激的和哥几个攀谈,壮小伙姓赵,做沙漠旅游的领队,最近疫情人少,凑不成团,就来自己玩,兼看一看能不能拉到人。我委婉的问了一下需不需要“感谢”,小伙儿直笑着摆手,说哥这都是帮忙,难免的。我于是加了他的微信,说要是时间合适,可以跟他们进沙漠里玩,或者以后介绍朋友给他。
小赵把他车上的滑沙板借给天哥,天哥谢过,一遍一遍爬到最高的沙山上往下滑,咯咯的笑声在沙里回响。
太阳渐沉,逐渐隐没在沙漠之下,直到最后依然耀眼。落日之后,余晖仍然旺盛,给整个天幕加上了一条银黄色的晕光。这条晕光分隔在天与沙之间——不仅仅在夕落的西面——给四面天空画了整整的一个圆。人们仿佛在巨锅里,天幕就是抬起的锅盖,光从锅圈向锅里照来!
天更深了,“锅盖”终于缓慢盖下,只有西边的一角,银黄色还兀自亮着,照出乳白、淡绿、鹅黄、浅蓝的各种光。
沙山山脊上的天哥,牵着冲沙车绳,在光里行走着,脚下是拉得极长的影。广袤天地之间,渺小的人儿弓着背,一脚深,一脚浅,在光影的切线上攀登,仿佛永不停止地奔赴。这一幕让我想到了西西弗神话里,那被罚终生滚石攀登的巨人,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加缪笔下的人和世界是荒诞的,仿佛身处荒诞,抗争和死亡便因没有意义,而有了意义。我不知道荒诞为何,却不想对任何事认输,哪怕命运也是。
“爸,我牙掉了。”牵着冲沙车的天哥走下山丘。
我掰开他的嘴看了看,说:“上牙,要往下扔,埋沙子里吧。”
我们后来没能等到小赵他们成团,哪怕是特地在鄂尔多斯多停了两晚,人依然是没凑够。期间我带天哥拜访了成吉思汗陵,比较系统的了解和瞻仰了这位伟人的一生。
成吉思汗时期,草原领袖的墓葬地是严格保密的,谁也不知道这位著名的皇帝最后葬于何处,只在他跌下马的地方,建了衣冠冢,以供瞻仰和纪念。
除了逛博物馆和陵寝,我和天哥比较感兴趣的是神马。相传神马通体白色,是当年成吉思汗在百万骏马中所选,作为天马神的化身供奉,不许骑乘和驿使。成吉思汗去世后,白神马以“转世”的方式一代传一代,一旦遇到,便想办法“请”回成吉思汗陵,让它自由地在陵里的草原生活。因为不能鞭打和驱使,谁也不知道这自由的白神马在什么地方,如果能偶遇它现身,便是莫大的机缘。另外,除了白神马,当年成吉思汗坐骑的后代,也分散在成陵周边,陪伴在成吉思汗身边。
可惜,无论是白神马,还是其他的天马,我们都没遇到。只在镇子上的蒙古包边,骑了骑牧民的蒙古马。这种马身量矮了一些,也跑得不甚快,但胜在平稳,似走实跑的,四条腿走出了八条腿的感觉。
自鄂尔多斯出来,我们离开内蒙古,折向东,进入山西,穿越晋陕大峡谷,去山西最北的大同。理论上,我们在乌兰察布时,离大同就很近,但为了让天哥更好的感受内蒙,于是往西多走了一些。如今接下来的计划,是要去河南走一段完整的古丝绸之路——反正要经过山西,索性绕些远,尽量走完整。
进山西之后,国道便不如高速方便了。事实上,东北和内蒙的国道,路况都很好,绝大多数都免费,实在不用走高速。而中原内地则不然,往往不走高速要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时间,不仅路况差,而且经常遇到大车压车,很难跑得起来。
我们这一段高速,值回票价,几乎全是山路——路过很多穿山而过的隧道、搭建在巨谷上的长桥——整整四百多公里,全是天堑变通途的巨大工程。不得不感慨咱们国家强大的基建能力。这些山峰和巨谷,就是有名的晋陕大峡谷。一座座千仞绝壁,拥抱着起伏绵延的巨大裂谷,自“上游”延伸而下,穿过通车的长桥,向“下游”冲去。一道道山谷,平静的皴裂在那里,却有一种极致的动感——仿佛是一直奔涌不息的天水,或随时待发的神龙似的。
特别是经过黄河时,看那巨大的黄色浊水,被山谷巨缝挟持着,也收敛了威力,只能扭曲地略略逞能之后,由急变缓,向下蔓延。难怪古人信奉开天辟地之神,这天然的巨堑,必得盘古这样的巨人,手持巨斧撕天列裂地,才弄得出吧。
夜深了,我问写作文的天哥,内蒙的什么印象最深刻?他挠挠头说,哪里都好,就是虫子多。
我说你不怕坐直升机反而怕虫子?你比虫子大那么多,应该它怕你!
他说反正就是怕,尤其怕睡觉钻耳朵里。
我摇头笑笑,每个人都是双生子,在精神和现实的双重世界里行走。谁能说的好,是骑着白色天马的西西弗先入梦,还是该死的虫子先爬进被窝。
【编者按】这一章节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沙漠旅途中的父子温情与自然哲思。从七星湖的直升机俯瞰到夜鸣沙的陷车救援,从成陵神马的传说到晋陕大峡谷的震撼,旅程既是地理的跨越,亦是心灵的跋涉。父亲与天哥的互动,在沙漠落日与虫鸣恐惧间交织出生命的双重隐喻——一面是加缪式的荒诞抗争,一面是琐碎日常的温柔羁绊。此行如鸣沙,风过留痕,心随沙响。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