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泡澡
周末上午,爸带我来泡澡。
说起来爸籍贯在上海,典型的南方人血统,但自小在北戴河的姨奶家长大,拢共也没回上海多少日子,所以生活习惯很北方。
就说泡澡吧,也叫泡池子,我家这儿不如北京那么讲究或者说地道,但也颇具规范。爸喜干净,澡洗得勤,而且每洗必泡——哪怕家里后来有了淋浴,他也不用。
这天我不知怎的,出门就惫懒,爸说我看着“发苶(nié)”,问我是不舒服?还是没睡醒?我摇头不语,只觉自己反应慢慢地,好像和周围时间差了流速似的。说不上难受,只是怪诞。
到了澡堂,照例先去冲淋浴,冲去“浮土”,顺便热热身上——直接不冲就下池子,那显得不“利整”,不合澡堂的礼仪。也不能用洗发水、香皂之类的,把身上弄滑就不好搓澡了。
然后下温水池子,至少要泡个十来分钟。说是“温”,对我来说就非常热了,今天尤其难捱,我于是在池子里扭来扭去。爸提醒我老实点,注意脖子别露出来,不然一会儿搓不干净。我便不动,雾气笼罩中,对面一个大爷问:“小爷们儿多大了。”通常我会回答,然后得到“真特么白”的评价。但我今天不太爱理人,就坐在那儿发怔。那人又问我会游泳不,逗我在池子里扎猛子,我摇头不肯,因为知道池子水脏,众人就笑。我本应该心里鄙视他们把我当小孩儿——小时候我喝过池水,被爸好顿说,早有记性——但今天也精气缺失,只是觉得雾气笼罩中的人,模模糊糊的,也和我差了时间的流速。
温池子泡开皮肤,随后还得下热池子。能下去热池子,才算泡澡及格线以及鄙视链以上。
新手再怎么故作轻松,动作里也看得出来。他们通常只能先从脚开始,反复试探,再一点儿一点儿下小腿,反复折腾几次,才鼓起勇气俯身坐下池子。然后咧嘴忍着热和疼,不好意思叫出声,大口呼着气,两个胳膊较劲的架在池边,让大半胸部露着。坚持不了一会儿,就“腾”地站起来,皮肤上一道儿清晰的红印子线,印子下面红通通的像蒸螃蟹。
老手们则从容得多,有的往身上撩几下,有的两支胳膊在水面上使劲地搅,搅得水面起水浪,然后嘴里旁无顾忌地大声吆喝着,一股脑躺进水里,随后舒服地呻吟。
能在热池子里泡得够久的,天然亲近些,通常会自如地扯家常,默契地看“蒸螃蟹”们撇嘴,满不在乎地说:“今儿水够热的,烫儿皮儿!”
爸在老手之列,但并不显得油腻,也很少搭讪。尽量不折腾地泡下去,连续泡三 “起儿”,每次两三分钟,用他的总结这样好“下泥儿”。他偶尔拉着我去热水池,看我“蒸螃蟹”,慢慢的我也越来越忍得住,成了“老泡儿”。
“老泡儿”也是有各种潜规矩的,通常岁数大的人来得都早,捡池子水干净的时候,而且因为来得勤,大多相熟。他们泡得久,耐得最高的温度,也压着泡池里的规矩。他们对“蒸螃蟹”的新手,通常很和蔼,笑着对他们说:“爷们儿,忍忍。”但对不讲规矩的,会不客气地点出来。比如有禁不住热池的温度,却又嫌温池水脏,打主意要往热池注凉水的,就会被他们劝阻;反之遇到逞强的,咋咋呼呼地开气儿加热,其实自己坚持不了一会儿的人,他们会不客气的上前把热气儿停了——哪怕他们其实受得住;又比如更讨厌的,在池子边搓搓洗洗,弄得池子里到处泡沫、脏泥儿的,他们最不能容忍,直接出言训斥。
爸看我没精神,今天没招我过去热池子。反倒我自己迷瞪瞪凑了过去,试了两下,觉得并不甚热,顺当当躺进去。蒸汽愈发多,我被热水激得血管涨头,太阳穴突突地鼓动,反而精神舒服了些,感觉变慢的时空前,终于包裹上了一层水雾,没头没脑的安全了起来。我伸出手放在眼前,眼瞅着手指肚上的皮肤,一点点泡皱。
泡差不多,就该搓了。我忍不住疼,不能找搓澡师傅,都是爸用拧得干干的毛巾搓。他手法比专业师傅不差,唯一跌手艺一次,是带二哥洗澡,爸手下不太有准,频频问他疼吗?老实的二哥说不疼,结果洗完了一看,身上搓破皮儿了!
一下一下,爸逆着皮肤走向,慢慢地抹,再顺着方向一下一下收拢,又干净又不疼。旁边人啧啧称赞,爸说你今儿泡得好——声音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给我搓完,他自己去找师傅搓澡,我不能回池子,因为池子水脏;头发我自己不会洗,会眯眼睛;洗身上呢?也不行——顺序不对。于是就在淋浴下浇着水,水流很冲,周围沙沙地响,刚刚被雾气隔开的世界,现在又加了一层水帘。不一会儿,沙沙声变成了隆隆声,我彻底断开了精神与身体的连接,呆呆在花洒下淋着。
爸搓完回来,用毛巾将花洒围上,让水流就变成了水柱,我才突然被惊醒,怔怔望着他。他没看出异样,把另一条毛巾拧干,叠成个厚长条,让我遮住眼睛,开始给我洗头。在干毛巾吸满水之前,头发刚刚好洗完,眼睛也不至于被洗发水激得刺痛。然后是给身上打肥皂,这个我自己可以搞定,爸趁间隙给自己洗好,然后拿着大毛巾把我一裹,领我出去。
大厅里总是人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我们运气好,找到了靠里那一排的休息床位。只有天蒙蒙亮就来的老人们,长期的占着头前儿的几个位子。他们上午大半天通常都耗在这里,喝茶下棋聊天。
我裹着两层洗得褪色但干净、干燥的白毛巾,在爸给我擦头发的当口,晃荡脑袋听他们聊“美国不会打中国的,中国人太多了,打下来他还得养着……”这样的怪论。爸和他们点点头,他们点头相应,我总认不出他们的脸来,从来对不上号。他们大概也认不出我的脸来,所以开始重复无数遍地提问:多大了,哪儿上学,冷不冷,裹紧点……我今天发癔症,一点儿也不想回答。
爸给我擦完,打一下屁股骂“菜货”。然后照例,剥两个橘子,橘子瓣给我吃掉,再招来跑堂的,把橘子皮泡热水。嘱咐我别乱跑之后,翻身睡了。
往常,我会支着耳朵听旁边老大爷讲古,腻了之后下地,趿拉着拖鞋到处溜达。在下象棋的旁边“巴眼”,但不说话,不仅是因为“观棋不语”,主要是水平不够怕人笑话;要么就看别人按摩,听他们被按得“呦、呦、呦,就这儿,就这儿”地呼疼,以及最后结尾时,按摩师傅噼里啪啦在人身上一顿有韵律地拍,喊一声“得嘞,爷们”;另外我顶好奇的就是拔火罐,透明的玻璃罐子,长木条上烧着火绒,火苗在罐子里转两下,“啪”地一声就能吸在人的皮肤上。为啥不会被烫到?拔出来的那一个个紫红色的圆印子,丑陋地“长”满后背,到底是有没有作用?
今儿我照例没睡,却没兴致闲逛,包裹在周围的时速、雾气、水帘里,我莫名地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我”呢?
我环顾四周,观察陌生的人们。他们回望,用他们的“我”观察我。我们各自别过头去,两个“我”擦肩而过。好吧,我和他们都有一个“我”,每个人都认为是“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在他们的“我”里,我是个旁人,是澡堂里谁家发呆盯着人看的小孩,奇怪一阵就忘记了;这澡堂外还有无数的人经过,未曾与我有过交集,他们的“我”里,我连个旁人都不算。
那么我的、旁人的、澡堂外的“我”,是不是都是同一个“我”呢?到底是我是唯一的,还是“我”是唯一的?如果我是唯一的,是因为我的身体是唯一的,还是因为“我”是唯一的;如果“我”是唯一的,那么换到旁人或者澡堂外的人身上,是不都是一样的“我”呢?如果旁人或者澡堂外的人的“我”,同样是“我”,“我”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呢?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同时在这儿,同时在那儿?我死了之后去那儿?他死了之后来我这儿?这个时间之前已经死了的人也是“我”?是我死了回到过去?还是他们死了去到未来?
我莫名的想到死,不知道旁人是不是也在想到死,我恐惧它,恐惧永久睡去,我期待“我”有不同的答案和结局。
我盯着睡着的爸,他的脸因为侧卧且放松,变成另一个样子,眉眼鼻子还一样,但就是陌生了起来。他的“我”仿佛不在身体里,像短暂死去。他已经睡了一阵,但醒来时他不会感觉到逝去的时间,只觉得刚睡下就醒了——就和我每天睡着和醒来一样,好像长夜并不存在。
如果人每次要睡一年,那睡下去还会那么从容吗?还是说,因为逝去时间只感觉到一瞬,其实一天和一年也并没有差别?那一亿年岂不是也并无差别?我们像死亡那样睡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其实在之前的亿万年里,并没有我,我未曾醒来,世界对我只是一瞬,我未曾恐惧过。那么我为什么要害怕死后,还会有亿万年呢?
所以我不是恐惧没有我的世界,是恐惧世界里没有我。
爸眨了眨眼皮,面目突然生动了起来,仿佛灵魂重回皮囊,从陌生人变回了我熟悉的爸。他的“我”启动了,他的世界醒来了,在“我”的世界里醒来了,重叠在一起。
“发什么呆?”爸起身嘟囔,拿起晾温的橘子水,大口地喝,撑得腮帮子鼓鼓的,然后递给我。我小口地喝,一直喝,喝到没了水,橘子皮碰到嘴唇。爸拉我过去,扯我的耳朵看,然后找“跑堂的”要了盒火柴,让我侧仰着头,借着灯光给我掏耳朵:“这大块儿!忒大,太特么大了!”
“哗”的一声,十几步外的花洒,突然变成了瀑布,爆发出轰然巨响。澡堂也突然变成了庙会,人声突然鼎沸起来。我吓了一跳,“啊啊啊”的大叫。爸安抚我小点声,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你这‘耳蚕’太大,把耳朵堵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不适应这个充斥着新声音的世界,时间流速终于抓住了我。我狠狠地哭了。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氤氲水汽为幕布,展开一场关于存在与感知的哲学叩问。从温池到热池的仪式,从搓澡到掏耳的程序,北方澡堂不仅是洗净尘垢的场所,更成为灵魂暂栖的容器。少年在雾气与水帘的隔绝中陷入“我为何是我”的迷思,在时空流速的错位里触碰生死与永恒的命题。而当耳垢脱落、世界轰然回归的刹那,那些关于“我”的困惑与恐惧,终在父亲粗糙而温存的指尖化为一声啼哭——仿佛人类对存在最原始的回响。此章如一场精神的洗礼,在俗世烟火中照见灵魂的颤栗。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