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同学和邻居，关系更近一些的就是好朋友，就比如宁可挨揍也要一起钓鱼的木子，或者起床互相堵被窝的小菜。爸的同事和朋友也不少，最要好的几个他叫哥们儿。他的兄弟姐妹并不在身边，所以他要好的哥们儿，就自动成了我的叔伯。

　　爸的“哥们儿”有三个，庆大爷、田叔和希望叔。

　　庆大爷嗜酒，比爸喝得还凶，而且每次都醉。我对他最熟悉的情景，就是他站在我家门口，站不稳的前后左右摇晃，眯着酒眼，嘴里大声嘟囔着：“儿子呢！”

　　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无论是餐前还是饭后，无论是办事还是闲聚，他出现的时候肯定都是喝了的——而且照例还要继续喝。他会和我没大没小的逗趣，几个叔伯里他最大，却最没有长辈架子。但他浑身酒味，而且哪怕我都快初中了，仍然动不动就玩笑说，给你“小撩鸡儿”薅下来——让人很尴尬。

　　妈也和我一样，对庆大爷又气又无奈。她和庆大娘关系好，经常互相吐槽自家丈夫的喝酒糗事。大娘说，她让庆大爷下楼买瓶醋，两个小时也不回来。到小卖铺一看，他已经就着花生米喝五瓶啤酒喝迷瞪了。妈说：“老李更扯，本指望当了司机，就戒酒，结果变本加厉。上次他们单位聚餐，我光听见楼下停车声，不见人上楼。结果他躺车门边儿睡着了，你说多吓人。”

　　爸撇嘴说：“你不懂，无论喝多少，摸方向盘上就清醒，没看我车都锁得好好的才躺下？”庆大爷说：“对，我们司机都心里有谱，来，老李，走一个。”俩人碰杯干了。

　　田叔和希望叔就文雅也正常多了，虽然也聚会喝酒，但没失过态。希望叔是酒量好，田叔是会控制。田叔个子最高，性格最和蔼，说话客客气气的，对谁都礼貌，面带微笑。希望叔最年轻，白净帅气，爸说他脾气最冲，但和我们相处看不出来，偶尔嗓门大两句，随便谁提醒一句，他就不争辩了，谁的话都肯听。

　　庆大爷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他们聚会时，我也算有玩伴。不过小孩儿玩的东西是分区、分片儿的，我俩不太玩得到一起去。比如“拍画片儿”和弹玻璃球的规则，我们理解的就不一样。他也不会摔瓶盖、“引丹青”这些。他喜欢的玩具车、画画之类的我又不擅长，所以我俩最终也没有成为朋友。叔伯聚会时，他会自己玩，我则凑在桌边听大人聊天。

　　我喜欢叔伯们的相处模式，那是聊天时彼此信任的状态，喝酒时百无禁忌的嬉闹，回忆过往时的感慨，展望未来时的豪情，吹牛时的恣意，认真时的可爱。他们不常见面，但相约的花样蛮多，喝酒、打牌、旅游，总能约得上时间。他们也很少互相求着办事，但只要有人张嘴就必然尽全力。平时总是惦记着对方，类似爸单位发点好东西，就会想着一家分点，或者叫来家里吃了。妈不喜欢爸和庆大爷他们喝大酒，但除此外真心的热情，也从不真的和他们生气。

　　我印象中很少有爸单独找其中某一个人，都是有事就把大家凑一起，仿佛一个人的事就是所有人的事似的。但私下里，又有清晰的界线。妈有时想托谁办事，爸会拒绝，说不能因为关系好就麻烦人家。又有时妈想不到，爸反倒很轻松说：“找希望（或者田儿）说一声不就得了，操心那干嘛。”哪件事能开口，哪件事不能，是一种玄学。

　　某天我翻到一张四个人的旧照片，上面是爸妈和庆大爷大娘两口子。四个人都戴着“蛤蟆镜”，烫着“花卷头”，笑得青春阳光。

　　妈看着照片啧啧地对我说：“那时候还没你呢，多年轻，我们还有时间这儿、那儿地玩呢。一转眼你都五年级了，我们也都老头老太太了。”

　　爸瞟了一眼照片，说：“你妈不舍得花钱烫头，自己拿火钳子烫的，都烧焦了，看不出来吧？嘿，周日把庆哥他们喊过来喝酒，昨儿单位发的苹果给他们分了，再晚点怕压坏了……”

　　他们照例又喝多，我照例在庆大娘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