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问 想象(二)
这一问我们要讨论,“思考”中“质”的飞跃是怎么来的。
几乎所有的有神论都认定,人是神的造物,也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神对人是特殊关照的,赐予了我们不同于其他生命的智慧。假若我们把有神论和无神论统一,那么神把智慧赐予人类的时候,便是“我识”萌发的那个“界”上。
从生物演化进程看,人从智人演化而来,而智人是从动物演化而来,那么人和动物之间的“界”,就存在于智人的演化过程中。我们有理由相信,智人的祖先具备了至少不低于黑猩猩的“计算力”的量,它们踩在了“开蒙”的临界点上。它们群居生活,有精密的组织,会使用工具和火,采集和狩猎非常有效,用不具有抽象含义的语言交流。它们的行为仍然受需求和情绪引导着,但拥有很多时间做“白日梦”,在浑浑噩噩中碰撞着那一丝灵智。
“这一天,有一位智人的祖先,无意中到一处潭边,看无风的潭水清澈如镜,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他初时认为那是另一个智人,和他打招呼,用声音传递情绪。但看对方反应奇怪,便用手里的石刀戳对方,戳起一圈圈涟漪,他被吓了一跳,转身离开了。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潭边的果树,上面正结着成熟的果子。
他回到部落,在火堆前做着“白日梦”,直到他的兄弟回来。他和兄弟打着招呼,想用声音传递情绪以外的东西。他的兄弟不明所以,只是安静地看,简单地回应。他用手里的石刀在地上一戳,好像之前戳潭水一样,土地上留下了圆圆的洞,像潭边树上的果子。他于是用石刀戳了很多的洞,就像很多的果子。
后来他们兄弟俩找到了那潭水,并带领族人搬到了水边的果树下。他们经常在潭水里的倒影中,做“白日梦”。醒来就用石刀在岩壁上,刻白日梦里的东西,他们互相懂得彼此刻下的东西,并尝试教给其他人,有些人懂了,有些没懂。“
这是我胡编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想象力出现的那一刹那,它有几个前提。
首先是器质性的前提——大脑的发育。我们不能肯定,这个智人祖先是不是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最聪明的一个,刚好超过了量变到质变的器质的“界”。还是说,智人们的大脑硬件准备,早就过了这个界,只是没催生出想象力而已。
其次是必须能通过智慧的交流,将想象力传递下去。倘若只是他自己“觉醒”,却无人能理解,那随着他的离去,智慧也将离去。普通的交流,传递的是情绪,而非抽象的事物。智人画一个苹果,固然要理解抽象苹果和实物苹果的共通点,另一人看到画能想到苹果,也并非因为画的有多“像”,同样需要理解抽象和实物的共通点,这就需要想象力的智慧。在这个故事里,智人和他的兄弟可能遗传了父亲的基因突变,而他们聪明的大脑,也可能通过基因传递稳定下来。我们也可以说其实聪明的大脑早就存在,只是他们兄弟俩开始能互相懂对方。
然后还有一个前提,便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做“白日梦”,这是因为他们能直立行走,从而解放了双手,并且因此会使用工具。他们不为需求发愁,也没有危险临近的情绪,大把的时间可用来“白日梦”和做手工,而频繁的创造工具和改造环境,使得他们认识到,自己拥有改变事物和环境的能力。
人之所以为人,有不同的说法。因为大脑的发展、因为直立行走、因为手的解放、因为工具的使用、因为劳动等等,这些都没有错。只是这些原因最终归于一点,那便是“想象力”的出现,打破了思考的“界”。
倘若我瞎编的故事无法证考,那么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每个人都忘却的那个,自身成为“人”的故事。
我们初生时都是懵懂的,以需求为引导行动。
逐渐的,开始有了情绪,并以需求和情绪指导行动影响周边的人,让他们喂奶加衣,从而适应和改变环境。
再后来,我们睁开眼睛,逐渐发现因果的规则,眼睛一闭一睁,就是“看到”和“看不到”;手一抓一放,就是“拿到”和“放开”——中国有“抓周”的习俗,周岁的孩子固然不知道真的喜欢什么,但确确实实是知道“抓”和“拿”的行动意义的。
语言的刺激,在下一个阶段给予了我们极大的帮助,它使得我们跳过了漫长的抽象准备期,潜移默化的在我们周边,形成了“概念”的场。这个叫“妈妈”,那个叫“爸爸”,要吃“饭饭”,不要“哭哭”,不听话打“屁屁”。以至于这种填鸭式的概念教育,实在是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我们可以推测,与故事里的智人祖先相比,我们在孩童时的“我识”形成过程,也许是刚好相反的。智人祖先也许早就具备了足够聪明的大脑,只是苦于只能自己钻研,并且缺乏同类人;而孩子则是有很好的环境,但大脑并不成熟。
无论如何,当“概念”开始形成的时候,一个由“想象力”构建的抽象的、意识的、精神的世界,就正式运转了,我们也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剩下的事情,是一个由简到繁的过程。我们先认识和实物直接联系的概念——床、衣服、苹果;然后认识实物和因果关系的概念——下床,穿衣服,吃苹果;再然后认识实物和虚拟关系的概念——想下床、不穿衣服、要吃苹果;最后认识纯虚拟的概念——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是两个苹果。
这些概念升级和交织,逐渐复杂起来,形成完全想象的精神世界。这固然靠“计算力”的成长和天分,却必须在“想象力”这个火焰中才能升华。需要指出的是,语言和时间,是这个过程里最为重要的两个因素。前者使得“传递虚拟概念”这个行为,始终环绕在周边,加快了整个认识过程;后者使得大脑的器质得以健全,并且让学习得以发挥作用。
这里我们不妨再次假设,倘若真有时间机器,我们穿越到智人祖先的年代,可能会教出一群有现代智慧的智人——至少是“我识”健全但智力不足的“智障型”的智人——而不会只是教出一群“人形猩猩”。毕竟基因的传递还是太稳定了些,聪明的变种应该早就开始在智人间传递开了。
又倘若有更聪明的外星人或者神灵驾临我们的世界,只要我们掌握了方法,应该很快就能学会他们的智慧,除非他们有比“想象力”更高级的智慧能力,从而在质上跟我们有不可理解的天差地别。因为我们如果只是在“量”的“计算力”上和他们有差距,是可以借助工具进行计算能力的提升的,比如计算机和人工智能。
这里又说到人工智能的问题,现下这样看,上一问对人工智能的所谓“计算力”的评价,恐怕是有偏颇了,它的“计算力”应该也只是对规则的穷举。它认为的“十以内”运算法,虽然比黑猩猩准确得多也快得多,甚至比人更好,但那只是它能“记住”的东西,远远大于几百个罢了。其本质和猴子死记硬背,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还没有猴子的“类思考”更加高级。
总而言之,想象力是思考中的火种,它点燃了我识中神性的光辉。更难能可贵的是,它通过自我提升和交流,构建了复杂庞大的精神世界。这世界的精彩程度,不逊于同样宏伟的物质世界。
没有想象力,生命只能迎合和适应环境;而有了想象力,生命便可以改造甚至创造环境了。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哲思之笔触,探问人类智慧中“质变”的根源。从神性赐予到演化临界,从潭边倒影的虚构寓言到孩童认知的普遍经验,作者层层剥开“想象力”如何成为思考的火焰,如何跨越蒙昧的界河,又如何借语言与时间筑起精神的国度。行文虚实交织,既叩问智人先祖的灵光一瞬,亦凝视人工智能的冰冷边界——最终指向的,是唯有想象才能点亮的神性之光,是生命从“适应”走向“创造”的史诗。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