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舅舅携同母亲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此时正值寒冬时节，大河进入枯水期。河道之中，水流稀疏；水面之上，结着一层厚实而坚固的冰，恰似一块硕大的璞玉，在凛冽的寒风中散发着冷峻的气息。

　　舅舅并不急于渡河，而是在渡口边的一家小茶摊前从容落座。

　　他点了一碗茶水，轻啜慢饮，同时与卖茶的老板攀谈起来。老板告知舅舅：“您打听的地方就在河对岸，过了河便到了。那边是八路军的根据地，是咱们中国人的希望所在；而这边，则是鬼子和汉奸横行的地盘，犹如黑暗笼罩之地。”老板压低了声音，神色郑重地提醒道：“您千万别声张，等天黑了，顺着河道悄悄过去……”

　　正交谈间，远处有一人缓缓走来。此人一袭黑色棉袄棉裤裹身，身上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手枪，那嚣张的姿态，仿佛在宣告着他的丑恶身份。卖茶老板向舅舅使了个眼色，轻声提醒：“这人是个汉奸，您多加小心。”舅舅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那汉奸走到舅舅身旁坐下，斜着眼睛轻蔑地瞟了母亲和哥哥一眼，随后要了一壶开水，自顾自地喝起来。他瞪着一双三角眼，目光中满是不怀好意，四处打量着，开口问道：“你们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舅舅神色黯然，语气悲戚地答道：“我们是逃荒的，家中实在难以为继。遭遇旱灾，庄稼颗粒无收，一家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满是生活的无奈与艰辛。

　　这时，老板娘端来一盘花生米，放在汉奸面前，赔笑着说：“您老今日得闲啊。”汉奸一边抓起花生米狼吞虎咽，一边说道：“家里来了客人，队长给我放了半天假。”此后，他便只顾着吃花生米、喝茶，不再追问舅舅一行的来历。

　　待那汉奸离去之后，舅舅向卖茶老板告辞，双手稳稳握住独轮车的把手，推着车子，带着母亲和哥哥，小心翼翼地朝着渡口走去。他们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谨慎，仿佛走在薄冰之上，生怕惊扰了周遭潜藏的危机。大河之上，冰层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是岁月在低吟，诉说着这片土地所经历的沧桑。舅舅一行人神色凝重，在这寂静的冬日河道上缓缓前行，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终于，他们成功渡过大河。然而，还未等他们松下紧绷的神经，只见从河道外猛地窜出几个大汉。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衣料上满是补丁与破洞，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但他们手中紧握着的长枪，却散发着冰冷而锐利的气息，犹如暗夜中的寒芒。这些大汉目光警惕，犹如守护领地的猛兽，瞪着舅舅他们，厉声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那声音如洪钟般在空旷的河道边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是逃荒的。”舅舅镇定自若地回答，神色沉稳，“想去崔寨找我妹夫，他在那儿做点小生意。”“你妹夫叫什么名字？”“徐化祥。”“崔寨可有此人？”头戴破毡帽的大汉向身旁众人发问，语气较之前温和了不少。“并不认识。”几个大汉挤眉弄眼，佯装不知，旋即相视莞尔。那笑容恰似冬日里穿透阴霾的暖阳，瞬间驱散了周遭的紧张与寒意，让原本紧绷的气氛变得缓和而轻松。

　　笑过之后，戴破毡帽的大个子对舅舅说道：“跟我来吧。”不一会儿，在大个子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座旧院子门前。大个子朝着里面喊道：“老徐，你老婆来了。”话音刚落，一个人应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此人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头上也戴着一顶破毡帽，模样显得有些憔悴。母亲定睛一看，正是我的父亲。他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是岁月刻下的一道道伤痕。

　　父亲看到母亲，板着脸说道：“你们怎么来了？赶紧回去。”母亲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地说道：“几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们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说着，不禁抹起了眼泪，那泪水里，满是对父亲的牵挂与担忧。“回去？开什么玩笑。”戴破毡帽的大个子打抱不平地说，“人家大老远赶来找你，你说让回去就回去，这也太不近人情了。”说罢，便把行李从独轮车上拿下来，拎进了屋里。

　　就这样，在大个子等人的安排下，母亲和哥哥得以安顿下来。我问母亲：“父亲为何说那样的话？”母亲解释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怕同志们笑话。他不捎信让来，兵荒马乱的，我们哪敢贸然前来。“

　　安顿妥当后，母亲问父亲：“几年不见，你在这里做的什么生意？”父亲神情严肃，目光坚定地说：“我参加了八路军。前些年，斗争环境恶劣，生怕被鬼子汉奸知晓，所以不敢往家里捎信。如今抗战形势好转，八路军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家属来了也有地方落脚，这才捎信让你们母子过来。”“既然环境好了，为何还穿得如此破旧？”父亲解释道：“我们整日与日本鬼子打游击，穿着和老百姓一样，既有助于隐蔽自身，又便于发动群众，这是对敌斗争的必要策略。”“哦，原来是这样啊。”母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待我长大后，看过一些抗日题材的电影，发现影片中的八路军拥有自己的被服厂、兵工厂，着装整齐。由此可见，父亲虽身为八路军，但并非正规部队成员，应属于敌后武工队一类。后来的一次谈话，证实了我的猜测。原来，我的父亲是区长，那个戴破毡帽的大个子则是区武工队长。河边开茶馆的老板是这边安排的前哨，在这战火纷飞的岁月里，默默守护着这一方充满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