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新家的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一方自己的小天地。

　　爸新单位的名字经常换，先是叫“旧城改造指挥部”，后来改成“引青济秦指挥部”、“治理四河指挥部”，再后来归了建筑局。托单位的福，我家有机会从之前逼仄的小平房，搬到新盖的六层楼房。

　　从有分房的消息开始，到选楼层、选号、装修、买家具、收拾清扫，爸妈的情绪逐渐高涨。特别是爸，每天开着车连轴转，用不完的精力，合不拢嘴地笑。

　　爸自小就跟奶奶分开，青少年时期被寄养在山海关的姨奶家。像大多数那个年代的人一样，上学时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虽然只赶上个尾巴，但也影响了学业。他因为嗓子好，学了很多样板戏，经常参加演出，只是终究没培养到职业的程度。混到中学毕业，样板戏不能当营生，只得来市里的水泥厂，当起了临时工。之后和同在厂子里上班的妈，相识、恋爱、结婚、生子。

　　从那时候看，爸是“高攀”了的。姥爷是干部，具体多大的官不清楚，但降职之后还能在水泥厂当厂长，在我看来当然老厉害了。爸妈结婚后，姥爷架不住央求，换帮爸换了工作，爸又自己学驾驶，给“头儿”当上了小车司机，这才有了我家一步一个台阶的进步。

　　很容易理解这个时候爸的意气风发和志得意满，从客寄他乡到孤身闯荡，从颠沛流离到安家立业，期间的百味甘苦，自然变成了醉酒的味道，让人晕乎乎的。

　　家里陆续来了几拨“燎锅底”的客人，亲戚姨舅、朋友同事，爸每次都以谦逊的姿态，听着客人们的赞赏。这时候我便成了义务宣传员，把爸妈不好意思显摆的话，说给大家听。

　　“选四楼是因为不高不低，一楼脏二楼吵，三楼四楼刚刚好”“地板革比地砖实惠还方便，一擦就干净，不返潮。也比地毯好多了，地毯起静电还爱脏”“电视机是彩电，接的‘有线’，再也不用天线了，台超级多”“你看这茶几，棕色的，是不是比透明的显档次？”“阳台封上以后更暖和，还能多出几平米，养花花草草方便”“这鱼缸好看不？专门养热带鱼的，那个是加热棒，水一直是温的”“客厅，客厅，看看客厅，是不是够大？都能跳舞啦！特别是那个音响，上面的是碟片机，我爸买了好多碟片，放一张你们听听，贼有情调”“上面这幅画，你看是动的，晚上还能亮灯，一闪一闪的，其实它还是钟，你看那上面是表盘”“电冰箱当然有了，在厨房呢，还有抽油烟机，一抽，烟就抽走了”。。。。。。这套说辞我已经背得很熟，什么“档次”、“情调”，这些词我一知半解，反正怎么有档次、怎么有情调，就怎么吹。

　　住上了楼房，我跟爸妈们一起高兴，与有荣焉。只是换了新环境，我爱幻想的毛病，愈发严重了起来。夜里，有月亮的日子，每当云层穿过，窗帘后的世界会变换着明暗。我会幻想着云的形状，是狮子吗？是玉树吗？是怪石吗？是风筝？是神鬼吗？

　　没月光的日子，我就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鼻子顶在纱窗上向楼下看。看未关灯的人家，想象他们在做什么，是看电视打游戏玩麻将，还是聚餐谈笑吸烟侃大山，总归是热闹，才显得我这里清净。又或者竖起耳朵听不知谁家的猫叫、草丛里的蛐蛐叫、风吹过榆树沙沙的摩擦声、夜归人在楼道里锁自行车“喀嗒”落锁的声音。

　　偶尔停电，点上蜡烛，火苗摇晃，屋里也透着神秘的味道。把手比成小狗、老鹰、兔子、小人儿，对着墙放大和缩小，脑里讲着故事。

　　深夜偶尔害怕，又不好意思喊爸妈，就透过门玻璃，看他们屋子里透出的一闪一闪的光亮。那是被调低了声音的电视机发出的，妈刚开始是忘记关就入睡，醒了再关。慢慢地，变成让电视哄入睡，索性整晚开着。我从这忽闪的亮光中得到一些安全感，然后羡慕大人可以想多晚睡都行，想看多久电视都可以。在幻想着今晚的武打片到底播的啥，又或者爸妈在屋里低语着什么，是不是背后说我坏话，亦或商量如何教训我的想法中，逐渐意识模糊进入梦乡。

　　离学校远了，也没有同学顺路，我只能独自步行三十分钟去上学。不过我并不介意，很快适应，甚至为有独处的时间而高兴。特别是放学路，可以走走停停，观察路上的行人、自行车、街道建筑，脑中天马行空、天南海北的编故事。招人讨厌时，会踢着石头当足球，倘若踢到马路中间，就不顾危险地跑去车流中再踢回来；手欠时，摘一条柳枝，在沿途的树上、墙上抽打，嘴里“咻咻”地配音。

　　中间有一段路，旁边是很长的一段砖墙，将几座红房子与街面隔开，房子外面爬满了爬山虎，郁郁葱葱的只露出一个方形的窗户。与一墙之隔的马路相比，这里神秘而幽静。我每次走过，都莫名其妙的幻想，墙后面藏着一只小象，我会在某天遇见它，和它成为朋友，陪它长成大象。然后在某个时刻，指挥着它出现，万众瞩目。

　　我还认真思考过神仙的事，如果我遇到一个神仙，他愿意实现我任意一个愿望，但只能是一个，那我应该提什么呢？

　　首先我得活得够久，所以祈求永生吧。那遇到车祸或者灾难怎么办呢？所以这副永生的身躯得能抗得住各种火烧、水淹、刀刻、枪打……但也不行呀，被人发现把我关起来研究怎么办？只能永生，没有超能力也是白搭。所以还得有飞行潜水、穿墙变形、操控机械、遥控电脑、沟通动物植物之类的能力才行。

　　思来想去，如果许愿说，让我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神仙，人家要么觉得我贪心而拒绝，要么力不能及——是的，合理的担忧神仙的能力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最终会向他要一双神奇手，只要手触到的地方便能随我心意。这样我就可以用手治病，用手沟通世界，用手飞翔，用手披荆斩棘。好吧，就这么定了！

　　走路上学没多久，妈领我去了一趟公园边上的自行车市场，让我选了一辆“二六”的自行车。书桌、单人床、自行车、房间，我拥有了更多的“独处”和“专属”，也拥有了更多的自由。

　　只是遗憾的是，并没有神仙来送我，实现愿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