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骤雨
说起我家的这个小院儿,哪儿都挺好,就是下雨实在狼狈。
我家这片平房区,正处在几条公路交叉口,而且是地势最低的一片,加上周边楼房逐渐增多,无论是视觉还是现实,都是一大片洼地。而我们这条胡同,又是洼地里最低的一条巷子。冬天尚好,春夏下雨,整片巷子都会遭殃。
不知道房顶是什么材质,爸上楼转天线的时候总是说不能踩,大概很脆弱。屋里面的房顶糊了很多报纸,下雨的时候完全没什么防水的功效。但凡超过小雨的界限,就会从缝隙中漏下雨滴来,这时候就得靠家里的盆盆罐罐去接。落在地上尚好,麻烦的是滴在床上的,雨水溅得到处都潮湿不说,器皿占着床铺,睡觉就得拧着姿势。
当然,这些对我的影响是蛮低的,我甚至说不上讨厌,还觉得挺有趣。尤其在雨夜里,黑暗中交织着各种声音。雨落在屋顶上,发出的是扑落落的闷声,砸在梁子上还有轻微的回音;院子里的水泥地,则是“沙沙”的脆声;院子里还有杂物和植物,落在上面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光听声音就能描绘出一幅小院的画面来;屋子里也蛮热闹,大小不同的器皿,叮叮当当地热闹,甚至根据容器里水量的不同,变换出不同的音阶,简直是一首雨的乐曲。
雨大些,这乐曲就变得激情澎湃,仿佛天上有个指挥家,正在激昂的指挥着交响乐团,雨点成了音符,连成线和片,洒在四周的夜里;雨小时,又变成了温柔的细噎,委婉地倾诉着琴音与笛曲,散发着中式的悠扬和深韵。
我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听着乐曲睡去,任凭妈把我在床上挪来挪去也不会醒。多年后听纯音乐会嗜睡,想来也有些关联。
这天清晨,我还在清醒与朦胧间恍惚,在床上扭曲的姿势让我有些难过,于是尝试往床边挪一挪,却发现已经没了空间。睁眼的一刻,一只尿盆从眼前慢悠悠地摇晃着,让我瞬间清醒过来。屋子里已经到处是水,吃饭的凳子只看到一小截凳子腿,积水离床板也大概只有一掌宽的高度。地上但凡怕水的东西,都被举上了饭桌和衣柜,床也被各种杂物占满,被褥床单都被卷起来堆在一角,只有我睡觉的一隅还是个“空地”。
院子里,雨已停。窗帘与我中间,隔着小山一样的细软和那台电视机,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是隐约听到爸、妈说话的声音。我向外面喊话,妈蹚着水进来,说你鬼叫啥。我说妈咋下这么大,我咋下地呢。妈环视了一下说,你别下来了,都是水,我和你爸得先把院里的水排出去,你就床上待着吧。我说我也去帮忙,你把鞋给我拿来。妈在我穿着三角裤头的屁股蛋上拍了一把,说你老实待着,哪儿给你找鞋去,转身出去了。
我在床上巴掌大的地方“转磨磨”,看到木箱子边上爸的黑雨鞋,就从床上翻过去,一路踩着凳子、箱子拿到了它,穿着裤头下了地。刚下去就感觉脚下一凉,原来水位已经高过雨鞋的靴筒,很快灌进来。怪不得爸没穿雨鞋,敢情早就用不上了。
我从水里拔出了腿,索性光脚,从飘着的尿盆旁边,捞过来两只漂着的拖鞋,把它们踩在脚底下,小心挪步,免得一不留神它们就从脚底飘回水面。就这样挪过外屋,来到院子。院子里的水更深,几乎快淹到我的裤衩,爸和妈背对着我,挤在大门口,正在用盆子和桶,往院外舀水。
妈回头看到我,气得笑出了声,说你手里拿着俩雨鞋干嘛。我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举着这两个黑家伙。我把鞋扔到旁边的花架子上,说我帮你们舀水,凑上前去。妈嘴上说你能帮上啥,还是给我让了地方。门槛早就被淹,我扒着门框探了个身,胡同里满是浑黄的雨水,胡同尽头的马路上,也是汪洋一片,见不到行人和车。
院墙那边,听着冬青一家子也在忙活,我伸着脖子喊了几嗓子。冬青家临街,说他们屋子和院子里还好,水到小腿。我炫耀地说我家到大腿了,他说因为你太矮,腿短,我就拒绝再搭理他。
现在封在我家门口的,是一块木板,我严重怀疑那是我家菜板,它和其他一些不漏水的物件共同堵住了水流。爸正弯腰把院子里的水用水桶舀出去,妈用的是脸盆,但水位好似并没在下降。我在门口这么一搅合,妈不留神撒了半盆水,骂着让我退出去。我说我去屋里取尿盆舀水,妈一把揪我回来,说你快拉倒吧,盆子给你,我去里屋收拾。
我接过盆子,卖力地干了起来,一盆一盆、一桶一桶,倒是逐渐开始见效,慢慢的,水只到脚脖子的位置了。爸伸展起来缓缓腰,看着我说,还行,溜肉片没白吃,管点用了。我一下子有种成熟感,近于讨论的问,咱家这儿外面这么洼,这板子挡着住吗?不够高吧?爸说应该没事,雨停了,街面下水道再不好用,慢慢也能下去些,应该挡得住。我点点头,矜持而慎重的表示同意。妈在屋里插着腰说,汤圆你滚进来,看你裤衩子湿的!
我顿时丢盔弃甲,气质全无。
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晌午,马路上的水就退了下去。胡同里也没了水,但到处是泥。今天虽是周末,但爸公司“头儿”要用车,家里只留下我们娘俩收拾。中午草草吃过饭,妈说我去你老姨家看看,你自己看家。我早已不是离不开大人的小屁孩,家长不在反而自在,况且妈给了我名正言顺看电视的权利。
正在我看得忘了时间的当口,一声炸雷响起,我下意识地关了电视,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天光迅速地暗了下来,仿佛几秒钟,白天就直接进入到黑夜。我胆量素来不大,连续几道闪电加雷声让我更加惊惶,打算到隔壁冬青家待一阵。
倾盆的雨打断了我要出门的行动,我遍寻雨衣雨伞不到。闪电越来越密集,一道道亮色的蛇影穿越天空,接踵而来的雷声越来越炸裂,震得窗户仿佛在摇晃。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开灯,拉着被子盖上,祈祷雨赶紧过去。
老天没有听到我的祈祷,不仅雨越下越大,还夹杂了其它的东西,砸在屋顶上越来越响。之前感觉浪漫的交响乐,现在变成了恐怖的噼啪暴响声。被子里不再安全,我惶恐地跑到屋门口,看着一颗颗白色的石头子儿,夹杂在雨里,从天而降。那一刻我无比想念爸妈,就想回到他们的保护之下。我茫然中抄起脸盆扣在脑袋上,胡乱跑了出去,头顶的盆子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脆音。
我跑出家门,跑出胡同,跑到马路上,才想起来,爸已经不在旁边的粮食局上班很久了,不知道刚才为什么,我莫名其妙的就要去粮食局找他。身上已经湿透了,四周能见度很差,只有漆黑的天、白色的雨,以及满地跳跃的白石头子。我顶着脸盆,躲在马路边的树下蹲着,忘了哭,只是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等着末日的到来。
没过多久,雨就缓了下来,白石头子也不见了,就连天光也忽然亮了起来。我歪过脸盆,向外望了望,确定没有危险,身上除了湿透以外,也并无疼痛。蹲在地上仔细看,刚才跳跳的“白石头子儿”,现在一个也见不到了,让我恍然间怀疑,刚才是不是错觉。
我拖着盆子进了屋,家里所有门都没关,等我换完湿衣服,窗外居然出了太阳。说好的末日呢?我好像连哭都没来得及。
爸下班进门挂雨伞时,我正在看动物世界。
“你妈呢?”
“去老姨家了。”
“你咋没去?”
“她嫌我沉,自行车驮我费劲——我也不爱去。”
“下午下雨你自己在家?”
“啊。”
“下雹子了你知道吗?”
“啊。”
“你知道什么是雹子吗?就是天上下冰块儿。”
“啊——砸得房顶和窗户特响。”
“那你害怕了吗?”
“没。”
之后没多久,我们就搬进了楼房,也就没了下雨的狼狈和浪漫。
【编者按】这一章节将镜头从苍茫草原骤然拉回童年小院,以一场暴雨洗出记忆深处最鲜活的纹理。漏雨的屋顶、叮咚的盆罐、漫涨的积水,在孩童眼中却交织成雨夜的奇幻交响;而雹灾突至时的惊恐茫然,与事后故作镇定的童稚伪装,更在举重若轻的笔触间,透出成长中微妙的光影交错。这场雨不仅浸透了老屋的砖墙,更冲刷出时代变迁的痕迹——当积水退去,楼房取代平房,那个在暴雨中顶盆奔跑的少年,终将带着湿漉漉的乡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