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子母女俩刚刚离开的那几天，华阳几乎天天夜里梦见她母女，清晨该起床时也常常赖在床上不起，一段一段地回想她们离开前那些日子里的许多片段——

　　华阳曾经一再地嘱咐美子：“孩子还小，你要多加呵护，到了那边，平日里，在外面可以让她学说日语，在家里，当家中只有你娘儿俩的时候，你们就别说日语了，就说汉语，千万别让孩子只说日语，不说汉语，否则日后就有可能把汉语全都忘了，那么，将来如果有朝一日，你们再来中国时，因为孩子已经不会说汉语了，那就会有很多困难的，另外，汉语也是孩子的母语，中国是她的根本，咱们应当设法让孩子守住自己的根本啊！”

　　美子真诚地说：“我全都明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会这样做的，不仅中国是孩子的根本，中国也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第二故乡，可以说，中国也是我的半个根本，尤其是还有你仍然生活在这里，这也永远是我的牵挂和我的思念啊！”

　　华阳又想起在她们临行前，母亲考虑到她们母女到了日本也不一定会那么顺风顺水，处处如意，为了预防不测，想给她们带点儿应急的资财，如果带钱，除了中国海关有数额限制外，再说，就中国人民币在国际上的比值看，即使能带些钱过去，也不一定能够派上大用场，也解决不了多大的问题。那么，最为把握又管用的莫过于黄金了，因为黄金是世界通用的硬通货，如果能带些金子过去，到了关键时刻真能很管用的！于是，母亲拿出自己当年的嫁妆中的金首饰从中挑选出两只分量足又成色好的老货——金戒指，用真丝手帕精心包好，叫华阳送给美子。事前，母亲也打听过了，据说，海关检查虽然很严格，尤其是对金银珠宝之类，更是严查，但是，也允许每个人手上可以佩戴一只金戒指，让她们母女一人戴上一只，则既能被放行又可免税。华阳拿着母亲给的两只金戒指，回家后就交给了美子。美子接过金戒指非常感动，她说：“咱妈是真的很疼我们啊！她老人家想的也很周到。对于今后在那边的生活，有时我想想还真是没底，真不知将来会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手里有点细软硬货还真能壮壮胆。为了我们，咱妈把自己的老底儿都垫上了！我和孩子都非常谢谢咱妈和你！”

　　临行前，美子听说在日本若是治疗牙病或镶嵌金牙，那是十分昂贵的，一般人根本镶不起。于是，她与华阳商量，要在出国前，在国内将口腔中最后面的两颗大牙治疗一下，并顺便镶成金牙。华阳当然同意。她找出家中从前收藏的一只金首饰，本来这是她准备留给华阳做纪念，存个念想的，前些天要交给华阳，可他坚决不要，说是让她们带走以备急需，现在妈妈已经给了两只金戒指，如果再带它恐怕就超量了，就不一定放行了，还有可能被没收。于是，她还是决定将这只首饰留给华阳。现在，征得了华阳的同意，便从那首饰上削下一块金片，拿到她们医院的牙科，找牙医用这块金片为她镶了两颗金牙。

　　华阳又想起美子临行前一天，白天，她精心地将她和华阳的居室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除，特别是他俩的卧室的里里外外和上上下下都清扫并擦拭得一干二净。打扫并擦拭完后，她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她跪伏在地上、床上乃至角角落落，深情地吻别这间曾经伴随他们生活多年，给予他们许多欢乐，承载着他们的许多希望和梦想，又留下了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之爱巢的角角落落。到了夜晚，她早早地就将小丽和红雨这俩孩子哄到客房，待她们睡熟后，她手拉着华阳的手来到卧室，他们急不可耐地热烈相拥着上了床，狂放热吻而后忘情地投入到了临别前的最后一次　“告别给予”，他们忘情于千般恩爱，万般温柔。

　　在最后整理行李时，华阳到商店又给她们买了两只大皮箱和两只旅行包，将她们应该携带的一切物品都严密地整理了一番。

　　第二天清晨，美子起床后，趁着清晨气爽人静，她走到后院，匍匐在大地上，深情地吻别这曾经给予她生命，养育她成长，也给予她许多悲喜的中国大地。她由衷地感谢这片大地上所有与她有缘的人们，留恋那些给予她无限滋养的一切，她深情地默念：“再见了，我的诞生地和养育我成人的生命中的第二故乡！再见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再见了，给予我生命与滋养的中国！”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美子和红雨她们母女离境前要先到北京，因为还有部分手续要在北京办。她到北京的第三天，就往华阳的单位打来长途电话。

　　那是清晨，华阳上班，他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急促地响起，那急促的声响好像急迫得连电话机都要跳起来了……华阳的意识里一个闪念突然间出现了——这很可能是美子的电话！他疾速奔到桌前，抓起电话听筒，电话里立即响起了她无限哀戚的语音：“华阳吗？我知道是你，我们娘儿俩好想你啊……那天……在列车开动的时刻，看见你那么痛苦，我和红雨也十分痛苦啊……在列车上那十几个小时里，我们几乎一刻都无法平静，入夜后也无法入眠，以至在北京的这两天，几乎天天以泪洗面……”说着，说着，她就哽咽起来：“哎……我真的有点后悔了……为什么非要离开呢……这几天，我的耳畔及脑际时时想起你的如泣如诉的语音，挥之不去，就像那天列车刚刚启动时那样，真的让人揪心呐！哎……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难道我娘儿俩真的不该离开中国，难道咱们就真的从此断了缘分？我不相信，我娘儿俩从此就真的像离群的孤雁一样吗？我死都不相信！我相信，咱们一定还会有机会的！”接着，美子又回顾说：“那天车站上生离死别般惨痛的一幕，至今还萦绕在我们的心头，列车开动之后，我看见你在站台上跌倒，我的心都碎了……当时，我真想立即跳下车去扶你，可是，列车在加速，生离死别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再说，当时由于过度悲伤，我也是力不从心，就连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实在的，当时我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我娘儿俩就这么离去，而且是没有你陪伴在身边孤零零地离去，也将你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里，当时咱们为什么不能再想想，要么咱们就应该全家去日本，即使有许多后顾之忧，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良策吗？一定会有的，即使再难，也应该耐心地等待机会才是；要么咱们全家仍然就在中国就那么苦撑苦熬，再苦再难也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不是还有许多人也都蒙受了不白之冤，也都在默默地忍受着吗？我不禁扪心自问：别人能够承受的，为什么咱们就不能承受呢？！阳，我娘儿俩与你的分离也是情非得已，生离死别的情景让我很受刺激，请你放心，我是不会忘记生我养我的中国和亲人们的，更不会忘记我深爱着的你。阳，我也请你不要过于担心，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咱们肯定会有重逢和团聚的时候！对于在生我养我近三十年的中国所发生的一切，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天，列车已经走出很远了，女儿仍然痛哭不已，一个劲儿地哭喊着要爸爸，那悲痛欲绝并难舍难分的情景真叫人难以承受。车厢里的人们都很同情，也都很受感动，大家纷纷过来劝慰。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好了，但她仍然闷闷不乐。到了吃饭时间，我给她拿出你为我们买的许多好吃的食品给她，她什么都不肯吃……哎！我这真是自作自受啊……说来也巧，想不到在列车上碰巧遇见咱们同院的一个邻居——王为大哥，真是太巧了，他不仅与我娘儿俩乘坐同一列车，而且是同一节车厢。王为大哥也热情地过来帮忙。原来是碰巧那天他也乘此次列车去北京出差。一路上，多亏了王为大哥的多方照顾了，所以，日后如果你见到他，可要好好地感谢感谢人家啊！……”

　　听了美子这如泣如诉的肺腑之言，华阳心中也是悲痛不已并五味杂陈……他只好压抑住悲痛的情绪，缓缓地劝慰她：“知道了，美子，事已至此，你也别太过哀伤了，哀大伤身，咱们只能往前看了，祈愿咱们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愿咱们都能绝处逢生而且时来运转！请你和我都能牢记临行前的所有约定。到了日本安顿好了后，一定要经常给我来信，我也会经常给你们去信的，彼此保持联系，都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美子真诚地说道：“会的，一定会的！你放心，你是我娘儿俩心中永远的牵挂和思念！明天我娘儿俩就要从北京飞向日本了，到了那边安顿好了后，我会及时给你来信的，咱们也一定要保持长久的联系！再见了，阳，多多保重，我爱你！”

　　华阳立即回应：“再见了，美子和红雨，我爱你们！”放下电话，华阳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