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学而优则仕
1964年的夏日,蝉鸣如潮水般汹涌,将燥热与喧嚣填满每一个角落。十四岁的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告别徐州堤北小学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为校园镀上一层金边,却难掩其间的寂寥。那所承载了我童年欢笑与懵懂的地方,此刻在时光的褶皱里,显得格外遥远而陌生。我考入徐州市第二中学的消息,在邻里间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可又有谁知道,这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苦读,是父母殷切目光中闪烁的期盼,是同龄人之间无声却激烈的竞争。
彼时的徐州,中学屈指可数,考中学之难,宛如古代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们堤北小学两个毕业班几十名学生中,仅有五人成功考入中学,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只为能在这独木桥上占得一席之地。在这五人中,一人考入六中,一人考入三中,而我和另外两人,则怀揣着梦想与忐忑,踏入了徐州二中的大门。
当时,学生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一中的学习,二中的鼓,三中的体育,四中的舞。”这简短的十六字,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各校特色的大门,也无形中影响着学生的选择。报考时,男孩子大多对报考四中心存顾虑,敬而远之。毕竟,在那个年代,舞蹈被视为“不务正业”,而家长们更希望孩子能专注于学业,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在他们眼中,唯有读书才是正途,才是改变命运、实现阶层跨越的唯一途径。
我有一位小学同学,与我年龄相仿,身高也相差无几。他的父亲是徐州齿轮厂的工人,每日里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劳作,双手沾满油污,只为给家人一个安稳的生活。然而,无论是体力还是灵敏度,这位同学都远不及我,学习成绩更是无法与我相提并论。那时,我的体质颇为强健,无论跑步还是跳跃,他都跟不上我的节奏。有一次,我们在学校院子里相互追逐嬉戏,我在前边奔跑,他在后边紧追不舍。跑着跑着,我突然急转身,一个扫堂腿便将他放倒在地。他摔倒的那一刻,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甘,而我,却因这小小的胜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上小学时,我个子不算高大,身体也不算强壮,但从未遭受过同龄孩子的欺负。我有一个绝招,对付同龄孩子屡试不爽,那就是扫堂腿。扫堂腿是我从一本小人书上习得的招式,动作并不复杂。打斗时,身体迅速下蹲,双手撑地,左腿支撑身体,右腿逆时针贴地画圆,猛地扫向对方双腿。整个动作迅猛、凌厉,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能轻易地将对手打翻在地。这一绝招可谓无师自通,从小学一直伴随我到初中毕业。在打斗中,我从未吃过亏,也从未受到过任何同学的欺侮。然而,那时的我,却未曾想过,这小小的胜利,背后隐藏着多少同龄人的辛酸与无奈。
这位同学是父母的独子,他的父母本身文化程度不高,却怀揣着将孩子培养成有用之材的美好愿景。因此,这位同学自幼便备受父母宠爱,娇生惯养。他的父母将全部的心血与期望都倾注在他身上,把自己一生未能实现的遗憾都寄托在了他的肩头。他们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造福人民。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孩子如此不争气,竟连中学都未能考上。同学的父亲流着眼泪,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那顿打,打在孩子的身上,却疼在父母的心头。他们恨铁不成钢,却不知,这过高的期望,已如沉重的枷锁,压得孩子喘不过气来。
那时找工作不像如今这般困难,对年龄的要求似乎也不那么严格。同学的父亲通过关系,将他安置在齿轮厂当工人。那个年代,工人工资普遍不高,工作二三十年的技术工月薪也仅有三十六块三。不过,那时的钱比现在更有价值。同学年纪尚小,干活力气不足,进厂后只能当学徒。那时学徒的工资很低,每月仅有十四块钱,他每月都会把工资交给父母。学员工资是半个月发放一次,同学把半个月的工资七块钱交给父母。他的父母恨铁不成钢,故意刁难他,非要他把工资攒起来一个月一次性交上。同学无奈,只好把半个月的工资放在身上,等下半个月工资发下来后再一起交给父母。几个月过去了,一切相安无事。然而,有一天,同学玩耍时不慎弄丢了钱,无法向父母交代,便哭着在徐州一个砖瓦窑场的废弃窑洞里,悬颈自杀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寒风呼啸,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伤。同学的身影,在废弃的窑洞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粗糙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窑洞的横梁上。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那一刻,他的心中,或许充满了对父母的愧疚,对生活的绝望,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的离去,会给父母带来怎样的打击,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的灾难。
这是一个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剧,是父母望子成龙、对孩子期望值过高,将爱子逼上绝路的悲剧。几千年来“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束缚着无数人的心灵,让亲生儿子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观念的牺牲品。我想,这种事的发生是所有为人父母者都不愿看到的吧。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让我们不得不反思,在追求孩子成功的道路上,我们是否忽略了他们的感受,是否给了他们过多的压力,是否让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失去了应有的快乐与自由。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那位同学,心中便涌起一股无尽的悲伤。他的离去,让我明白,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珍贵。我们应该珍惜眼前的每一刻,关爱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要让过高的期望,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在当今社会依然有着深远的影响,但我们绝不能让它成为束缚孩子成长的枷锁。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他们有着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让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能够按照自己的节奏,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编者按】本章以细腻而克制的笔触,勾勒出六十年代中国社会转型期中个体命运的沉重缩影。少年手握录取通知书的瞬间,既是个人奋斗的微光,也是时代价值观镌刻于身的烙印。当“学而优则仕”的古训化作家庭荣辱的标尺,教育便成为一座无形擂台,胜者踏过独木桥步入体制认可的轨道,败者却可能坠入被期望压垮的深渊。作者透过对比自身升学之路与同窗悲剧,不仅再现了计划经济时代资源分配的真实图景,更以冷静的叙述剖开集体意识中“唯有读书高”的执念如何异化为生命的枷锁。蝉鸣喧嚣的夏日背后,是无声的竞逐与喑哑的哭泣,这一章因而超越了个人回忆的范畴,成为对功利教育观与代际创伤的深刻诘问——当成功被简化为一条狭窄路径,那些未被标准丈量的人生,又该何处安放?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