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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倒闭

作者: 安之 点击:116 发表:2025-12-04 08:42:30 闪星:3

  “爸,我上学去了”

  厚厚的暗红色窗帘,遮着阳台的光,使得主卧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红色。我不确定爸是否醒着,或者是否被我这句话吵醒,于是补了一句。

  “老姨说,我得剪头发了。”

  拱起的被子里,传来窸窣地翻身声,爸“嗯”了一声做回应,抑或只是单纯的梦呓。我轻手轻脚地出门,铁门发出一声轻响,如同人心底的叹息。

  自铁厂关闭,几个月的时间,从深河回来的爸,都是如此度过的。早上我出门时他在床上,晚上回家时他仍然在床上。屋子里总是不开灯,也不拉窗帘。睡着时不打呼噜,醒着时不见翻身。唯一有生气的活动是看电视——只看拳击。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频道、在那么多时段播放拳击。我喜欢几乎全部的体育运动,唯独看不上这种以将人击晕为目的的肉搏。现在,却庆幸还有拳击可播。

  爸的小铁厂,本就是个“对缝”的生意,收购废铁,熔成钢锭,卖给轧钢厂做其他用途。门槛低、耗电大、污染重,很容易受到上下游价格波动的影响。但快进快出的操作,和快速变现的利润,还是让不少人下场。小铁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并且看起来每家都在赚钱。

  妈说爸几乎做了所有错误的决定。

  首先是允许亲戚们退股,这厂子本是亲戚们的主意,当初找爸只是借钱而已。结果最终爸不仅筹措了大部分资金入股,还停薪留职专心搞厂子,一来二去搞成了厂长。厂子刚进入正轨,有了稳定的利润,上游的废铁价格就开始波动涨价。亲戚们觉得扛不住风险,闹腾着撤资。爸心软之下,再加上回款增加了信心,居然答应,使得厂子的全部风险都压在爸一人身上。

  其次是盲目乐观,钢材市场波动很大。一个月前,一千六百元一吨收的废铁,二仟二佰元一吨的钢锭,中间六百元一吨的毛利润。等两周后钢锭炼完,废铁跌到一千二百元一吨,而钢锭跌到一千八百元一吨,加上人工水电,就没有利润。正常情况下,大概过两周还能波动回来,只能把钢锭囤着。但谁也不能肯定两周后就还看涨,万一继续跌到一千六百元一吨以下呢?这就需要精准地判断力和抗风险地能力。毕竟囤货的时间可长可短:不生产,房租水电人工成本都压着;生产呢又可能越生产越亏钱。谨慎一点的,及时平仓,大不了少赚或者不赚,加快周转,稳定现金流;激进一些的,就继续生产等待上涨行情。爸在当时选择了乐观,甚至向上游赊购废铁继续开工。

  退股、囤货、赊账,让只有二十多万投资的厂子,背负了过重的周转压力。熬过冬天,开春后铁价不仅没有上涨,反而进入了激进的降价周期。

  上游废铁厂开始来要账。其实大家都是“三角债”,下游也有账款欠着我们,往往都是互相拖着,等行情好起来的时候,再相互平账,大不了最后打官司。结果爸又出“昏招”,下游的债要不到,却狠不下心拖欠上游,头脑一热,让人家把炼好的钢锭拉走——要知道这时的钢锭价格,比当初废铁还要便宜!

  有赌不为输,好比赌徒手里的筹码,或者砸在手里的股票,只要不割肉清场,就还有赢钱、回水、平仓的机会。结果仓库里的钢锭撒出去,下游轧钢厂老板还人间蒸发,爸最终把一个二十万投资的厂子,硬是赔了三十万,关厂歇业,连块砖头都没剩下。

  在爸拧巴的经营决策过程中,妈很好的起到了质疑、规劝、建议的作用,只无一例外的没有奏效。在这场创业闹剧里,爸实在说不上是经营的料,但也同样不能说妈就是睿智者——任何担忧如果不能转化为实际有效的行动,都是无用的唠叨而已。倘若最后赚钱,那些质疑、规劝、建议就会随风散了,或者成为胜利者的笑谈。

  刚开始上门的,是上游的要账者,他们表现的很职业,软硬兼施,博取同情的眼泪和愤怒嘲讽的谩骂,轮番上阵。我看着爸把尊严扔在自责的烤架上,任它们燃烧、爆裂。

  后来,是爸借债的亲戚朋友,他们虽斯文许多,但尴尬而凝固的气氛,又像是灼烧之后的寒冷,让他成了冻在卧室里的游魂。

  在这几个月里,妈唠叨着、吵嚷着、埋怨着、哭闹着,像无头的苍蝇。可不知不觉地,就在这唠叨吵嚷中,厂子关完了,要账的打发了,亲戚们安抚了,很难说是妈的力量还是时间的力量驱动着,生活又磕磕绊绊地前进了。

  放学到家,妈难得的早下班,正在厨房里忙活。最近她总加班到很晚,回来还要做饭——自从爸当了“厂长”,他俩就再也没下过棋,打赌谁输谁做饭、刷碗——没人上门,家里却依然弥漫着要账者残留的气味,被红窗帘罩着散不出去。以至于我们都变得沉默,免得呼吸时会闻到。

  “儿子,来。”

  爸的声音有些突兀,喉音含混,却清楚——仿佛多日口渴的人咽下的第一口水,咕咚一声。

  我趿拉着拖鞋走到暗红色的大屋,爸“刺啦”一声拉开窗帘,傍晚的暖光涌出了一种刺眼的感觉。

  “坐那儿,不是剪头发吗?”

  我适应了一下光线,坐在凳子上,让他给我围上围布。

  “马上吃饭了,还剪头发,剪完还得洗,你们爷俩咋想的,还在屋里剪,弄一堆头发茬子……”我下意识地扭过脖子看妈,爸用他拿着剃头推子的手,把我的头掰回来,压低,使我只能看斜前方的地板。凉凉的推子,贴着脖颈,从耳边“咔啦咔啦”有规律地划过,留一串上扬的尾音。几缕碎发从我鼻前飘下,在夕阳的光束中穿过,我仿佛被催眠一样,眼神不能聚焦,思虑漫无目的地飘走了。

  “痒吗?”爸给我吹了一下掉在脖颈的头发茬,我短暂的回归。

  “嗯,还行。”

  “忍会儿,马上好了。”

  他说完,我的思虑排除了打扰,又再次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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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一章节以倒闭为题,笔锋却未止于工厂的清算。生活的倾轧往往比账本更冷——它渗透进窗帘的颜色、呼吸的间隙、电视里循环的拳击重击声。当父亲蜷进被褥的堡垒,少年在推子的嗡鸣中学会沉默,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失重,更是无数微小时代创伤的切片。经济浪潮卷走的不只是钢锭与欠条,还有尊严的刻度与对话的温度。然而,正是在这片瓦砾般的寂静里,剃刀划过发梢的瞬间,某种笨拙的修复正在发生:父亲的手重新握住工具,光线重新切开暗红,生活以最原始的方式——一次剪发、一顿晚饭——宣告它未曾投降。倒闭是结束,也是不得不开始的开始。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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