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巷子口，芳子用脚来回踢着一块小石子。迎面走来下了学的井上一郎。

　　芳子自觉无聊，将脚下的石子一脚踢出，石子一下落在了井上的脚面上。

　　“哎呦”井上不由疼得叫了一声

　　说罢向四外望去，芳子正呆呆地站在那里。

　　井上正要发作，定睛一看，原来是与己子同住一巷的芳子小姐：“芳子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芳子表情依旧木然。

　　井上：“怎么了芳子，你好像是不高兴，是不是我们学校的那个叫山家享的小子欺负你了？”

　　芳子摇头，眼泪却涌了出来。

　　芳子：“山家享肯定欺负你了，芳子，你是巷子里大家公认的公主，虽然我校的山家享那小子做了你的白马王子，可他要欺负我们大家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我们是不会答应的，他到底怎么你了？”

　　芳子突然吼道：“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山家享没有欺负我，他也不敢。我问你，要真要有人欺负我了，你敢杀了他吗？”

　　井上挺胸道：“芳子，真要有人敢欺负你，我会揍他一个鼻青脸肿的，甚至与他决斗。”

　　芳子冷笑道：“要是我的养父——你们的教父，他强奸了我，你敢杀了他吗？”

　　井上口吃道：“什么？芳子，大……大……大白天，你……你说什么胡话，今天你是怎么了，没发烧吧？”

　　井上迟疑片刻，伸手去摸芳子的额头。芳子粗暴地推开对方道：“我没发烧，不需要你问，也不需要你管，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好，好，我不问了，你看巷子里有人看我们呢。你如果找我有事，我们到一边说去，好吗？”

　　“不用了，我们往前走走，就在边走边说吧。

　　芳子不再言语，低头在前面走着，井上紧跟在后面。

　　井上打破沉默：“芳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芳子恢复了常态：“井上君，你是学遗传和进化学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愿意为你效劳，请讲。”

　　“聪明人和聪明人生的孩子，是不是更聪明，傻瓜和傻瓜的孩子，是不是更傻？”

　　井上吃惊道：“你怎么问这种问题，芳子，你是不是打算结婚生子了？”

　　“你不要问，回答我就行。”

　　“从遗传和进化学的角度来说，有一定的道理。正如你们中国人所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后代有些先天性的东西，来自父体和母体。”

　　“照这样说，一个仁者和一个勇者，他们生的孩子，一定智勇双全了？”　芳子说完，两眼紧盯着井上一郎

　　“不能完全这样说，如果事实上果真这样，那么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这不符合上帝慈悲造物的精神。遗传虽然关键，但也有变异，任何事情要顺其自然，有时人为的干预，往往会事与愿违，生出的后代却是怪胎。除了变异，还有同化……”

　　“同化？”

　　“对，同化作用。”说完井上看了芳子一眼。

　　“你为何这样看我？”

　　井上笑道：“芳子，说到同化，这与你有关，与中国人有关，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科学实验。”

　　芳子：“与我有关，与中国人有关？”

　　井上：“对。我们的教授曾向我们讲过一个实验。这个实验是让一个中国人和一个西方人结婚，生出的孩子是黄皮肤，蓝眼珠，黄头发，可到了第三代，后代变成黄皮肤，黑眼珠，黄头发，第四代就成了黄皮肤，黑眼珠，黑头发，成了一个纯种的中国人。中国人称自己是龙的传人，是有道理的，这个民族的同化作用太不可思议了，已经超出科学的范畴，这个结果令全世界毛骨悚然。”

　　“除了满人，我对所有中国人都憎恶，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井上君，你如何评价，以遗传优生的名义和以爱的名义行男女之事？”

　　井上严肃道：“芳子，这设计到很严肃的伦理和道德的问题，男女之间应该以感情为基础，是灵与肉的神圣结合。若以优生的名义强迫他人，这种人是罪恶的，疯狂的，没有人性，也是践踏伦理和道德的，这种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色狼。”

　　芳子：“哦，我明白了。”告辞了。芳子说完快步跑去。”

　　井上在后面追赶几步：“芳子小姐……芳子小姐……今天你到底怎么了？”

　　望着芳子远去的背影，井上一郎摇头叹息。

　　黄昏，离开了井上一郎，芳子神情木然，漫无目的在街头游荡，一对恋人从路边一个照相馆，取完照片走出来，男的一身军服，女的穿着和服，二人相拥着迎面走来。

　　男人：“我今晚就开赴中国的满蒙了，这合影彼此都保存好，留个念想吧。中日一战势在难免，假如我战死了，请你忘掉我，再找个好人家……”

　　女人泣道：“天皇会保佑你的，我等你回来，我爱你……”

　　男的神情悲戚：“我也爱你……”

　　“我不许你走……”

　　“我也不愿走。可是不走我又怎能出人头地？”

　　“战争是不人道的，是反文明反人性反人类的，是魔鬼发动的杀人游戏，不管战争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发动战争的人都是罪恶的。”

　　“我知道战争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每个参战的人都是受害者。可我别无选择，人就是这样，人如不被人奴役，就要出人头地。”

　　芳子冲二人的背影吐口水：“呸，去死吧！”

　　照相馆的老板送客人出来，正好看到芳子。

　　老板：“哟，小姐，您长得真是仙女下凡，照张相吧，免费的。”

　　芳子冷冷道：“免费，有这种好事？”

　　对方连连点头：“对，对，对，不但今天免费，而且只要我这照相馆开着，永久对小姐免费，只要……”

　　芳子打断对方：“只要我认你当干爹，然后再找机会睡我，是吗？”

　　老板吃惊道：“小姐，您怎么有这样想法？”

　　“哼，无故殷勤非奸即盗，那你为了什么？”

　　“小姐，您长得惊若天人，我想把您不同年龄段的照片，摆在橱窗里招揽生意，所以才说永久免费。小姐，您误会了。”

　　“那行，这还差不多。”

　　“愿意为你效劳。”

　　芳子摆好姿势，老板用相机的镜头对准芳子：“小姐，别这样绷着脸，好像谁欺负了似得，高兴一点，笑一下。”

　　芳子：“干么笑呢？”

　　老板苦笑道：“小姐，哪个来照相的不是欢欢喜喜的，你见过有哭着照的吗？有您这样照生活照的嘛。”

　　芳子：“生活照……哼……生活中你要看见一个人哭，你不会觉得异常，若看到一个人笑，你会认为对方是疯子，人生本是苦的，人为何自欺欺人呢？”

　　老板笑道：“小姐心情这么差，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芳子冷冷答道：“我无父无母。”

　　“好，好，好，我不问了，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照相的。好，别动，我照了。”

　　“咔擦”轻响一声，芳子头梳日本式发髻，身穿底摆带花和服的黑白照片定格。

　　“小姐，虽然您表情严肃，但仍让人觉得冷艳动人，小姐真是冷美人啊。小姐，照片上写‘少女留念’，行么？”

　　“不，写‘少女诀别’照。”

　　“小姐，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凡事想开些。您是令人羡慕的青春美少女，正处于人生的花季，别糟蹋自己，辜负了大好时光。”

　　六

　　芳子照的“少女诀别”照，散落在房间的地上。她的眼神哀怨阴冷，不由拿出剪刀将自己长发一绺一绺剪去，长发散落在照片上。

　　不知何时走进的森山英治，当即抱住芳子。他不由亲吻着芳子的脸、额头、颈项、口唇，芳子呼吸急促，有种窒息感。自己被川岛强奸的场面，在脑子里瞬间闪过，她眼前的森山英治，及似那川岛那张血脉喷涨几尽扭曲的脸，芳子一把推开森山英治，狠狠抽了对方一记耳光，把他打得口角渗血。

　　森山英治用手掌擦擦血迹，吃惊道：“芳子，你……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这样对我？”

　　芳子忙掏出手帕替对方擦拭血迹，连声道歉道：“森山君，对不起……对不起……森山君……”

　　“芳子，你到底怎么了？让人莫名其妙！”

　　芳子答非所问：“疼吗？”

　　“回答我，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芳子推开森山英治，捂着脸坐在床上一味流泪。

　　森山英治晃着芳子的肩头，痛苦道：“告诉我，你为何退学，为何剪这么个男人头型，为何现在变得这样如此不可理喻，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芳子歇斯底里道：“没有人能左右我，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我俩已经过去了，日后别再来找我，你走吧。”

　　“芳子，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为何这样对我，难道现在你不爱我了吗？”

　　芳子冷冷道：“为了满清的复国，必须放弃个人的一切，我现在不需要爱情了。”

　　“芳子，不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不是你应该承受，应该面对的。政治是男人的事，如果强加在一个弱女子身上，那是残忍的，不人道的，是可耻的！”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满清的格格，满清的王女，必须完成我的历史的使命，必须给养父一个交代，同时也要对得起我的生父，对得起爱新觉罗氏！”

　　森山英治闻言冷笑道：“好，我不和你争辩，日后你有什么打算？回国吗？回国完成你的所谓历史使命？”

　　“森山君，我警告你，说话放尊重些。我不回国，现在还不是时候，川岛先生给我报了特课学校，我要转到那里去受训”。

　　森山英治嘲笑道：“特课学校？真是荒唐，你知道什么叫‘特课’吗？说好听些是间谍学校，说白了就是培养女间谍去色诱对方，用身体换取对方的情报。在帝国管这些人叫‘阿菊’，德国叫‘罗密欧行动’，外国人称女的为‘燕子’，男的叫‘鸭子’。难道我们尊敬的川岛先生，让你用这种卑鄙方式，来拯救你的国家吗？真是荒唐，真是笑话！”

　　“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更容不得你的侮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现在马上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森山英治扑通跪在地上，抱着芳子的腿哭泣道：“芳子，我是真的爱你的，不管你是天使，还是变成魔鬼，我永远爱你！芳子，别离开我，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难道不是吗？”

　　芳子冷冰冰道：“……但我更爱大清国，我不会再有什么爱人了，如果有的话，日后我只有唯一的一个情人，让我付出一生的情人，就是大清国。”

　　森山英治恋恋不舍看着芳子。芳子转身背脸，绝情道：“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以后我不认识你。”

　　森山英治又爱又恨，几次欲言又止，不得不表情痛苦地离去。

　　芳子给自己剪成一个男式分头。

　　芳子伏案记着日记——

　　我人生的第一次不知给了一个仁者，还是禽兽？是魔鬼，还是教父？感觉自己就像小时候王府里侍候我的太监，那些处于宫廷里权利漩涡中的太监。甚至闹不清自己的性别。我也从此和女性身份彻底‘诀别’，效忠皇权，甘愿做满洲国的‘太监’，从今天起彻底清算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