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向阳村浸染在温润的晨光里。板栗树抽芽吐翠，嫩绿的新叶间缀满细密花苞，宛如攒聚的诗意等待绽放。村头老槐树虬枝舒展，新悬的红灯笼在春风中轻晃，与远山腰间缭绕的晨雾相映成趣。祠堂前的空地上，村民们正合力搭建非遗文化节的主舞台，竹制脚手架在匠人手中层层垒起，蓝染布帷幔随风舒展，其上绣制的苗绣蝴蝶纹、稻谷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将千年的文化密码编织进了这方天地。

　　空气中浮动着糯米的清甜、粽叶的清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艾草气息。张婶带着几个媳妇在祠堂偏房忙碌，蒸米粿的蒸笼叠得比人高，水汽从竹篾缝隙里钻出来，在窗棂上凝成水珠。“得用当年的新米，”张婶边往石臼里倒米粉边说，“我奶奶讲，米粿要‘有筋骨’，就像我们苗家人的性子，软和里带着硬朗。”她的袖口沾着米粉，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捣米的动作叮当作响，镯子内侧刻着的“光绪年制”字样，是她嫁过来时婆婆给的传家宝。

　　非遗文化节开幕当日，碧空如洗，阳光为村庄披上一层鎏金薄纱。青石板街道两侧，竹编摊位鳞次栉比，手工艺品琳琅满目，而最诱人的当属飘散着袅袅香气的美食档口。张婶的米粿摊前人头攒动，她将浸泡好的早稻米细细研磨成浆，动作娴熟如诗：“‘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咱们这米粿，用的是南方特有的早稻米，磨浆时讲究个粗细得当，太粗则口感糙砺，太细则失了嚼劲。”

　　不多时，热气蒸腾间，米粿出笼，裹上黄豆粉与红糖，咬一口软糯香甜，恰似“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的美妙滋味，引得食客们赞不绝口。有个上海来的小朋友吃得满脸糖粉，拉着妈妈的手说：“这比蛋糕还好吃！”张婶笑着塞给他一个刚出炉的米粿：“慢点吃，我们这米粿有故事，每一口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味道。”

　　苗绣表演的丝线乾坤

　　舞台东侧的刺绣展示区突然响起一阵银饰碰撞的脆响，二十位身着靛蓝土布盛装的绣娘踏着芦笙节奏鱼贯而入。为首的王奶奶捧着个樟木绣绷，绷上是幅未完成的《蝴蝶妈妈巡山图》，金线绣制的蝶翼在阳光下流转着虹彩。这是文化节最受期待的传统苗绣表演，绣娘们要在三小时内完成这幅长三米的传世纹样。

　　“当年我娘就是靠这手艺，在饥荒年换了三斗米救了全家，”王奶奶将绣绷固定在舞台中央的架子上，指腹抚过布面已经泛黄的底稿，“今天让娃娃们看看，老手艺不光能传家，还能活人命。”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是十八岁那年绣嫁妆换来的，内侧刻着的“平安”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这是我娘给我的念想，现在我要让更多人知道，苗绣不是死物件。”

　　绣娘们分站两侧，每人负责一段纹样。张婶的儿媳阿珍负责绣板栗花丛，她的动机很实在：“我家小宝总嫌我身上有染布水味，今天让他看看，娘的手也能绣出花来。”她特意穿了件新做的蓝染围裙，上面用白线绣着儿子最喜欢的奥特曼，“既要让老手艺活下去，也得让娃觉得娘不土。”

　　年轻绣娘里最扎眼的是阿月，她放弃省城服装厂的工作回乡学绣，此刻正用改良的戳戳绣技法填充蝴蝶翅膀。“城里设计师总说苗绣老气，”她的针脚又快又匀，“我就要让他们看看，老纹样能穿出时尚感。”她的绣线里掺了几缕银丝，是用哥哥阿辉打银剩下的边角料熔纺的，“这叫新旧搭配，干活不累。”

　　台下第一排坐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是从深圳赶来的苗族企业家吴先生。他母亲临终前攥着半块绣片说不出话，后来才知道那是失传的“迁徙图”残片。“我赞助这场表演，就想找到能补全纹样的人，”他手里捏着块同样的绣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我们家族的根，断不得。”

　　表演进行到正午，王奶奶突然停下手，让所有绣娘转身展示背后的故事布。阿珍的布上绣着染坊废水池变清的过程，阿月的布面是苗绣元素的时装设计图，最年长的李奶奶背后则是幅黑白绣品——1953年她背着孩子在油灯下刺绣的场景，用的是拆了旧嫁衣的丝线。“我们绣的不只是花，是咱向阳村的日子，”王奶奶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这才是最该传下去的。”

　　织布机上的经纬春秋

　　苗绣表演的经线声尚未散尽，舞台西侧的木架后突然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四台百年老织布机被推到台前，机身上的桐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木质构件上的包浆厚得能照出人影。这是李家族传的“腰机”，最古老的苗族织布工具，靠腰腹力量牵引经线，织出的麻布紧实耐磨，曾是迁徙路上的“护体甲”。

　　“我爷爷当年就是背着这机子逃荒的，”78　岁的李奶奶颤巍巍地坐上织机，腰间系上牵引绳，“走累了就停下来织布换干粮，机子腿都磨短了三寸。”她的织布机踏板上还留着个月牙形凹槽，是几十年踩出来的印记，“这机子比我儿子岁数都大，今天让它出来也亮亮相。”

　　四位织布女各就各位，最年轻的是刚从卫校毕业的李娟。她放弃了当护士的机会，回来跟着奶奶学织布，“城里的床单哪有麻布舒服，”她脚下交替踩动踏板，手中的木梭像只飞梭的鸟，“我要织出带苗绣纹样的麻布，让年轻人也喜欢。”她的织布机旁放着台平板电脑，上面是她设计的新图案——把苗族　“回纹”　和心电图波形结合，“这叫　‘　生命的经纬　’。”

　　织布表演采取“老带新”的模式：李奶奶织最传统的平纹麻布，用作蓝染的基布；李娟尝试提花技法，在布面上织出蝴蝶妈妈的轮廓；嫁到村里的侗族媳妇阿彩展示“侗布”技艺，织好的麻布要经过蓝靛浸染、牛皮捶打，才能变得紧实发亮；最特别的是城里来的志愿者小林，她用　3D　打印的塑料梭子织布，“传统梭子太沉，我这改良版适合新手，”她笑着说，“要让织布机也能与时俱进。”

　　木梭翻飞间，麻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李奶奶教大家辨认布料的好坏：“好麻布要‘三看”，一看纹路匀不匀，二看布边齐不齐，三看透光有没有杂质。”　她突然停下机子，指着布面一根粗纱说：“这是去年的新麻，纤维粗但结实，就像我们苗家人的性子。”

　　台下有游客试着体验，刚坐上织机就手忙脚乱，要么忘了踩踏板，要么梭子掉在地上。“看着容易做着难，”来自杭州的设计师感叹道，“这每一根线里都藏着功夫。”她当场定下五十米提花麻布，要用来做秋冬新款时装，“比进口面料有灵魂多了。”

　　经纬与绣线的和鸣

　　正午时分，织布区与刺绣区突然联动——李娟将刚织好的麻布送到王奶奶面前，绣娘们立刻在上面绣制花纹。“麻布吸线，绣出来的花更有立体感，”王奶奶用金缕线在麻布上勾勒蝴蝶的眼睛，“这才是我们苗家的‘锦’，先有锦再有绣。“

　　两个展区的芦笙手合奏起《迁徙谣》，织布机的“咔嗒”声与绣花针的“沙沙”声完美融合，像首古老的交响乐。陈阳站在台下，看着经纬交织的麻布上绽放出绚丽的绣纹，突然明白：文化传承就像这织布与刺绣，既要守住经线的坚韧，也要有纬线的灵动，更需要绣线的点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