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段 平遥
“爸,你和费大爷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天哥拿起手机才认真,一到读书就跑题。
“初中,你还有两年也上初中了吧?”我看着七扭八歪的导航路线,心想平遥古城应该很好找,怎么导航这么多岔路。
“开学五年级,明年六年级,后年夏天初中。”天哥掰着手指。
有苗不愁长,有孩子比着,自己老得更快。一转眼,天哥都已经快初中。真到了青春期,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好糊弄,一根冰棍就开心半天呢?
上午和老费小聚,互道了近况。他头两次考研不太顺利,但靠努力和韧劲,如今已经读到博士,有了自己的律所,妥妥成功人士。他年轻时就比我们早熟,是我们的班长,一贯优秀。我问到当年相熟的同学,他只说散居各地,交集不多,大学过后几乎都失联。比如老王,清华法学毕业之后,是读研、读博、还是出国了,一概不知;再比如霍猴,中科大毕业之后,是搞计算机还是火箭去了,也一概不晓。也许哪天,他们就在电视上突然出现,也未可知。
所以我们怀念同学,怀念那些时光,更多是怀念属于自己的那一段生命罢了,而不是非要凑在一起,继续“恰同学少年“。
“你同学里和谁关系最好?”我问打正在游戏的天哥。
“大董、小郭和老袁啊……小郭你别送死,快回来……老袁你人呢?”
天哥盯着手机,这次我没凶他,心想希望你们的友谊,能一直长久。
到了平遥古城外,民宿老板把我们接进城里。古城始建于周朝,在时间和战火之下,早非周时期的样子。如今的平遥建筑,具有典型的明清风格,虽有古韵,但和江南那些水乡古镇大同小异。
作为近十年来比较火的旅游区,这里商业化程度很高,特别是饮食住宿,方便且有特色。天哥左手陈醋酸奶,右手黄米糕,胳膊上挎着平遥牛肉,一步三摇地在前面带路。想来在吃完之前,都不太会喊累了。
这里没有特别大的景点,都是保存的原汁原味的古城原貌。比如县衙,就是明清时官署,进门便见杀威棒,大堂上挂着“明镜高悬”。后面还有二堂、三堂、后院、花园,办公住宿一条龙,非常完善。怪不得那时候读书人削尖脑袋出仕,果然还是待遇好。花园槐树大有来历,根是三千年前周朝的,而树枝、树叶是八百年前死而复生的。
我和天哥说,这里曾经录制过一期《爸爸去哪儿》,天哥回答说,他只爱《王牌对王牌》。
镖局里挂着各种行规和训诫,其中有条规矩挺有意思的,说是到河北沧州时,不能“喊镖”,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武力。天哥问为啥,我说因为沧州人人习武,到那地方得低调,唬得天哥一愣一愣的。
城隍庙入口,是一个需要“猫腰”方能进入的矮门,意思是做人要“谦恭低头”,别到处嘚瑟。所谓城隍,就是司管“阴间事”的“阴神”,具体有多大威能法力,各个版本不一,但都是和老百姓息息相关的,所以老百姓喜欢拜。
中国民间,历来有诸如“县官不如现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样的基层智慧。比如你家生活的幸福指标,来年玉皇大帝是不是仍配给你,得听天天在你家留守的“灶王爷”上去汇报。你贿赂不了玉帝,总得打点一下灶王爷吧?所以小年吃糖瓜,就是甜人家灶王爷这种“小神”的嘴,好让人家多说两句好话。
同样的,城隍掌管着阴间事,拜阎王拜不着,就拜城隍,以及城隍庙这个地府在阳间的“办事处”。当然,人们拜城隍,还有一层意味,就是拜恐惧,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对恶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古希腊神话中的死神哈迪斯,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印度教中的破坏神湿婆,有大批人供奉,也是这个道理。
晚上观看《又见平遥》的演出,票价有些小贵,若不是带着天哥来亲子,想必自己不会来。真到演出时,却觉值回票价。故事不复杂,讲清朝年间二百多名镖局义士的故事,互动加沉浸的演出方式,别具一格。观众被剧情和演员引领,与演出者对话;参加主人公的“婚礼”,像随礼的贺客一样夹在热闹的迎亲队伍里;灯光一聚,在你身边的游客,突然站出来表演,原来是“卧底演员”……大家忽而感动,忽而气愤,忽而热血,忽而沉默,一直被剧情和氛围牵着走。白天走访过的“县衙”、“镖局、”“城隍庙”,在棚里被还原,我们跟演员一起穿越,真的回到了几百年前似的。
看完演出,回民宿的路上,一轮明亮的圆月,高高挂起,照着黑黢黢的树影。明月哪年初照人?几百年前的平遥人,是否也见过这样的月光?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第二天,将月光和哲学问题留在古镇,我带着天哥和平遥牛肉继续向南,在王家大院稍作停留,之后上了介休的绵山。
绵山在历史上并不太有名气,出乎意料的是5A景区。5A景区照例很大,全程坐车就得一个多小时。绵山在春秋时期就有道家活动,因介子推而被封为“介山”,唐太宗李世民和宋神宗,都曾登山祈雨,让这里逐渐有了灵山之名。如今,这里被认为是清明节——也就是寒食节——的发源地。
山西不愧多山、多峡谷,这绵山虽不见得多高,但峡谷峻险,岩壁悬垂。无论是走路还是开车,探身往身边的绝壁望去,都仿佛在空中悬浮。
拜过道观,拍过峡谷,我带天哥选了比较热门的两个景点逛了逛。
先去栖贤谷。溯溪流而上的铁链栈道,每次只能上下一人,大概有一公里多的样子。又窄又陡不说,溪水打在铁质的梯阶上还很湿滑。天哥爬到一半时向我抱怨:“我这么怕死的人,和你玩这个。”让我忍俊不禁。
然后去了水涛沟,在景区的最里面,往返的林间徒步要十公里,比较考验体力。好在一路上树林遮蔽,溪水傍身,还有小松鼠跳来跳去,倒也不很辛苦。溪水极清,弯弯曲曲地形成几十个瀑布,只是都不太高而已。感觉这里更适合家庭休闲——和大自然亲近的那种。终点是“水帘洞”,十几人高的瀑布,虽仍有更高的山,和更远的源头,但只能止步于此了。
我和天哥在清凉的瀑布水里,痛快地擦了一把,等水和汗干透了,起身返程。这一趟走下来,累得我俩走不动路,第二天干脆休息半天,看了半天看奥运。
当晚,苏炳添打破了亚洲纪录,巩立姣拿到了铅球金牌,我和天哥趴在宾馆床上激动地庆祝,就好像三十年前我和爸妈,围着黑白电视机,趴在床上给中国女排加油一样。
儿子说他长大后想当奥运冠军,我说想当就能当,但不要着急长大。你这个年纪,还有很多的可能性。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想当奥运冠军也不可能了。年轻人最大的资本,就是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并可以为之奋斗。以后的每一天成长,都是让这种可能性转为确定性。
天哥似懂非懂,翻身瞌睡了。
我则沉默地剪着视频,咂摸自己所剩无几的可能性。
“咚”的一声,吓我一跳。天哥从地上爬起来,安慰我说:“没事,没事,爸,我掉地上了,没事,别害怕。”
他没心没肺地嘟囔,眯着眼睛挥手,又很快入睡。
我哭笑不得,实在看不出,自己有给未来奥运冠军当爹的可能性。
【编者按】这一程的《读行笔记》,从平遥古城的青砖灰瓦,绵延至介休的险峻山川。父子二人的旅途,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铺陈出两代人对成长、友谊与时间的不同感知。古城里的镖局规矩、城隍庙的矮门、沉浸演出的悲欢,皆成了生活的隐喻;而绵山铁索上的战战兢兢、水帘洞旁的清凉一洗,又映照出亲子之间笨拙而真实的陪伴。作者以举重若轻的笔触,在游记的缝隙里,埋下对青春逝去的怅惘、对人生可能性的思索——那些未尽的理想、失散的同窗、甜腻的糖瓜与猝不及防的成长,都如平遥的月光,静默照见每一代人的得到与失去。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