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旅顺俄式洋房内，肃亲王善耆从第七子宪奎手中接过报纸，快速浏览。只见他将报往桌上一扔，陡然站起：“这个袁亀蛋，不知又要搞什么阴谋。”

　　“额玛，他不会吧？”站在一边的宪奎问。

　　善耆：“他怎么不会？”

　　“他不是表白说‘实无负大清之意……，若非如此曲全，皇室早不可问，今日处艰苦异常，何足贪恋？不得不忍辱负重以待时机。’吗？”

　　“那他说的以待时机，什么意思？”

　　宪奎：“说不定，袁世凯确实有自己的难处。现在社会的舆论对我们十分有利。他的美国顾问古德诺也在强调君主第一，立宪第二。说中国当前必须先实行君主专制，然后方能平稳地过度到立宪。对于共和，我们也不必过于介意。我朝臣工劳乃宣对共和做有正解说，我华夏有共和一词时，那些西方人还处在荒蛮的时代，不知在哪儿腰围树叶，披着兽皮转摸摸呢？”

　　善耆：“你是想说，共和一词早在西周时就已出现，那时，周天子年少，当时的政事由朝中重臣共而和主持政事。”

　　“这是共和的正解。何况我大清天子也正值年幼。”

　　“你以为袁世凯会还政与我大清？别做梦了，他要是真想还政与溥仪，他何须大肆逮捕我宗社党人，屡屡威胁我们，再搞颠覆就停止国民政府对皇室的优待。”

　　“袁世凯这样做也有可能是囿于民国宪法的束缚，为应付国会中的革命党人，不得已为之。所以，他要等待时机。”

　　“袁世凯乃世之枭雄，其心难以揣测，或许……”

　　就在这时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向善耆耳语：“川岛先生来了。”

　　肃亲王闻听川岛来了如同遇到救星一般，不禁喜出望外：“我们不说这些了。川岛来了，我们快去迎接。”他刚走出大厅，川岛浪速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善耆什么也没顾，他上前一把拉住川岛的手连说：“想煞（死）我了也，想煞（死）我也。”

　　川岛也握住善耆的手：“王爷也让我好想。”

　　两人走进大厅，善耆一面让座：“川岛先生坐！”一面吩咐宪奎：“上茶。”

　　善耆忙不迭：“先生一向可好？什么时候到的旅顺？”

　　川岛：“我还好！这不，我刚下车，就上你这里来了。王爷，您一向可好？”

　　善耆一听问好，没好气地指着桌上的报纸：“好什么好？不知那个袁亀蛋，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名堂？”

　　川岛拿起被桌上的报纸，瞄了两眼：“有啥鬼名堂？他要稳固自己大总统的地位，难免要安抚各方的势力。”

　　“难道他真的主张君主立宪，肯还政与我大清？”

　　“政客的把戏，不过是说说而已。即使他真的鼓吹君主立宪，也不过是要实行以他为君主的君主立宪。”

　　这时，宪奎将沏好的茶奉上。

　　“您喝茶。”善耆将宪奎放到桌上的茶盅往川岛面前一推，继续说“这么说，要恢复我大清，还得靠我们自己。”

　　“这个自然。”

　　善耆：“可是，你给我购置的军火全被奉军给毁掉了。”

　　“这不当紧，毁了，我们再购。”

　　“可你们的政府不正全力支持袁世凯的那个民国吗？”

　　“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不全是这样。”

　　“这话怎讲？”

　　“我们日本人认为满洲最终难以由中国势力保全，唯有满蒙独立方能防止俄国人。在日本上至天皇，下至黑龙会的武士和社会上的浪人其思谋经略出奇的一致……”说到这里川岛停住了话语，他怕刺激善耆，省却了后面的“那就是使中国为日本的附庸或为日本国领土之一部分。”转而说到：“只要王爷能赢得满蒙的独立，就会得到我们全日本的支持。那时或可再恢复你的大清。”

　　“即便先使满蒙独立，那也要需要大批的武器装备和钱粮，如今，叫我上哪儿去筹这笔款项？”

　　“要筹得这笔款项，我有个主意，不知王爷可愿意？”

　　“什么主意？”善耆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用你的领地和领地上的矿产作抵押，我负责找日本财团借款与你。”

　　“这……”善耆感觉这个抵押就像是卖身契，不觉有些顾虑。

　　“王爷，您千万不要犹豫，满蒙独立的计划是日本军部全力主张与支持的，它万无一失。”

　　善耆低头不语，川岛看出肃亲王的心思：“事情成功之后，您可就是光复大清的领袖，这是多么光荣的事，还将名垂青史。”

　　“我豁出了，为大清在所不惜。”　肃亲王善耆一旁喃喃自语。

　　“有你在，大清的基业就一定能恢复。”

　　肃亲王善耆被川岛浪速忽悠得热血膨胀：“好，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完成这一宏愿。”

　　“吆唏！”一丝阴险的笑容在川岛浪速脸上闪现。

　　五

　　新关东州都督府府邸由一幢带有回廊的二层办公楼和围有半是石基半是铁栅栏的院墙组成。一块写有“关东州都督府”名称的木牌挂在府外铁栅栏的墙柱上。门两边各站着一个持枪的日本警察。

　　一辆欧式马车从外驶来，并在大门前停下。川岛从车内探出头，将一张名片递给执勤警察。

　　门卫接过看了一下，将名片递还给川岛，并立正站好。马车遂向府邸内驶去。

　　新关东州都督府内，新近抵达关东州的日军政要员参谋次长福岛正安，正与儿玉源太郎大将、后腾新平、东宫铁男、加腾完治正等围在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商讨日本政府最新制定的向中国东北的移民计划。

　　在这些人当中，儿玉源太郎是最早提出向中国东北移民的是日本大将。日本朝野之中，他曾被誉为明治时期的日本第一智将。他首先站起：“欢迎参谋次长福岛正安的到来。”

　　众人也皆站起：“欢迎参谋次长的到来。”

　　参谋次长福岛正安站起，示意大家坐下：“我这次到关东州，是来落实我国政府向中国东北移民具体计划，不知在座诸位有何高见？”说罢，他自己也坐下。

　　儿玉源太郎又一次站起，福岛正安挥手示意他坐下说：“大家不要站起，坐着说即可。”

　　儿玉源太郎：“自日俄战争后，我们日本国在东北亚取得了军事优势，更取得了在朝鲜以及中国东北驻军的权利。这场战争不仅使我们的日本国，坐拥辽东半岛及南满铁路沿线，辽东的大连、旅顺、金洲已成为关东州之一部。这也就是说长春南向铁路两侧以及大半个辽东半岛已尽属我国，实际上我们早已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

　　这时，曾担任过满铁第一任总裁的后腾新平发言：“我担任过满铁第一任总裁，再三强调，日本向中国东北农业移民的重要性。为此，我曾有过一套完整的经营满蒙的计划。第一，是经营铁路；第二是开发煤矿；三是移民；四是发展畜牧业。尤其是以移民为最。为此我建议先在满蒙附属地内推行移民，把满蒙附属地内的4400公顷适用于农耕的土地低价出租给日本个体自由农民，通过低价租金的租佃形式，来吸引日本内地人移入中国东北定居，这样我们就会取得在中国东北取得以客为主的地位。”

　　福岛安正：“最初为保护我们满铁，我们曾逼迫清政府将其铁路两侧交由我们日本守卫，后又逐渐地把满铁两侧的附属地不断扩大，现在我们满铁周围已有了广阔的附属地。如何开发利用好这片土地，我们就必须不断地向这里移民。这仅靠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是远远不够的。现在日本参谋本部和外务省的移民主张迅速地得到了日本国内民众和的赞许，就连我们日本国内的御用文人、政客也极力赞同我们向中国东北进行农业移民。我们应尽快制定出详尽具体的移民计划，先期来这里的大和移民将被视为移民的先驱者。”说这话时，福岛安正看了坐在他对面的加腾完治一眼，然后坐下。

　　“中国的东北诸省，是富饶辽阔的天然肥沃的粮仓，那是上天赐予大和民族的土地。我现在仍然确信，把勤劳的日本农民移居到满蒙的天地，让他们开垦荒地，把匪贼横行的满蒙变成世界上的和平之乡，这是我们大和民族的使命。对此应该对满蒙其附属地进行必要考察，了解确认该地的气候与土壤适宜种什么？”　加腾完治是一个狂热的殖民主义者，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毕业的高材生，在日本被誉为数十万农民命运的缔造者之一。他见福岛安正用眼睛看着自己，于是随声附和。

　　福岛安正：“日本农商务省技师恩田铁弥，对此地再次进行了详细考察，确认该地适宜种植水稻。其考察结论已在日本公之于众，现在已有一些日本人申请到该地垦荒。”　说完他眼光转向左边的东宫铁男：“你这个被誉为开拓团之父的东宫铁男，有更新的建议吗？”

　　东宫铁男：“我国领土狭窄细长，日本这个民族就像盘中之竹，时间长了就要枯萎，就要死去，只有把盘里的竹子移到大地，才能富庶才能根深叶茂。所以，我们现在向中国东北移民，就像把盘里的竹子移到大地一样，才能保证我们大和民族的发展，盘中之竹是不可久活的。我们要变中国为我们的永久性的日属殖民地……”

　　“砰、砰、砰。”

　　门外传来敲门声。

　　儿玉源太郎：“请进！”

　　侍从走进：“川岛先生来了，要见将军您。”

　　儿玉源太郎把头转向福岛安正：“安正次长，川岛先生来了，是否让他进来与会？”

　　“不，让他在会客室等候。这家伙这么快来中国，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名堂？”

　　儿玉源太郎把头转向侍从：“那就让川岛先生在会客室等候。”

　　“是。”侍从转身出去。

　　会客室内，川岛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一边喝茶看着报纸，一边等候。不久，就觉困意袭来，竞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猛然惊醒。

　　随着推门的声响，儿玉源太郎走了进来。

　　川岛连忙站起，不好意思地：“将军来了？”

　　儿玉源太郎：“不必客气，适才开会，让川岛先生久等了。”

　　“不想竞会在这里‘瞌睡’，让将军见笑。”

　　“先生果然鞍马劳顿，我们不妨坐下说。”儿玉源太郎待川岛坐下后，遂问道：“先生此次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川岛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意。而是反问：“将军适才说开会，不知是为何事？”

　　“先生不是外人，我索性告之，适才参谋部的次长召集我们军方和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相关人员开了一个会，商讨落实我国政府新近制定的向中国东北移民计划。”

　　“哦，福岛安正贯彻政府的移民计划倒是十分迅速？”川岛说这话不知是对福岛安正的讥讽，还是对他的褒奖。

　　“这么说，先生对政府的所做的事情已有所知。”

　　“是的，来中国前，就是内阁的内田康哉和这个参谋本部的次长，下令我必须终止我们一直从事的‘满蒙独立’行动，并向我转达了政府移民决定。真不知道满蒙独立的行动与向东北移民有什么冲突？”

　　“我还以为先生不知道政府的决定呢？你即知道政府的决定，那为什么还来找我？你的说说，你找我究竟为了何事？”

　　“我想问一下，日本财团中有谁在关东州？”

　　“怎么你想借钱？”儿玉源太郎不解，“你打算接多少，数目不大的话，我就可以借给你。”

　　“我是想借一大笔钱？”

　　“怎么，你不打算执行政府的决定？”

　　“政府的决定，我还是要执行的。”

　　“那你借钱究竟所为何事？”

　　“我想借钱给善耆王爷。”

　　“我劝你对政府的决定最好不要阳奉阴违。”

　　“我对政府怎么会阳奉阴违的，我只是想和满清的贵族和蒙古的王公继续保持联络。这是内田康哉答应过我的。”此时的川岛，并未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合盘托出。

　　“要真是这样的话，你可以去找我们帝国的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

　　“怎么？大仓喜八郎在关东州。”闻听大仓喜八郎在，不仅喜出望外：“请把他的下榻的地方告诉我。”

　　“没有这个必要！”

　　听到“没有必要”这几个字，川岛的激动的心情有一下子冷了下来，不由连忙追问：“为什么？”

　　儿玉源太郎狡诘地一笑：“瞧把你急的，告诉你吧，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明天上午，将来本都督府。”

　　“那太好了！”川岛一下又激动起来。

　　在川岛浪速的主持下，肃亲王善耆和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签订了一项以东北矿产资源为抵押的100万元的借款字据。

　　六

　　山道上不时走过求神问医的人们。

　　十几个头戴黑帽，腰间围扎皮带，手拿长枪的人从山底土路赶来，沿山道疾行。他们身旁不时闪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身影。

　　在拿枪人的身后，也有一人飞速赶来。在看到了前面持枪的人后，急冲冲的他不由心焦起来：“我要是从他们身旁超过，一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他望了望山间隐约露出的道观，心想“我何不直接爬上山去。”想到这儿，他不过一切奋力向山上攀去。

　　山林间有一座不知何年建立的三圣道观。其观是一方整的三合院，院内正北的三层阶上有正殿三楹，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三楹正殿供有三尊神像，中间是元始天尊，其左右分别山间太上老君名为灵宝道君。道观原本只有一名老道和一名道童，加之道观有些破旧，极少有有人这里进香。自从医术老道的关博通在这里挂名后，来这里求医进香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东厢房内，关博通正给一个年轻的女子看病。女子的年纪约二十三四岁，脸色蜡黄，体质十分虚弱，她是在家人的陪同下前来求医的。关博通把三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给他把脉。他的脉象极度虚弱。许久，关博通才把手指从她的手腕上松开，像是对他的家人，又像是对看病的女人：“病人不久前小产，产后曾血流不止。现仍不失有滴血。小腹下坠，腰背酸痛。气血两虚。”关博通的话语说得病人与家人连连点头。

　　接下他又说：“病人脏腑虚赢，只可加以时日慢慢调养。我开一剂药方，不用月余，病人即可痊愈。”说罢，一张药方挥笔而就：断炭三钱、灸黄芪四钱、萱蔴根五钱、铁杆山药五钱、桑寄生八钱、大枣三粒。用水煎服，每日一剂。

　　病女与其家人正要称谢，厢房外突然传来吵嚷声：

　　“你没排队不能进去。”

　　“我不看病，我有要事相告。”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人强行闯进：“关博通，快跑。有军士前来抓你。”

　　“抓我？”关博通不由一惊。急切问道：“为什么？”

　　“他们说你与京城的宗社党人有牵连。”

　　“这不是捕风捉影吗？”

　　“是不是捕风捉影，这我不知道。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跑路吧。你要知道这新上任的县长，可是特别的心狠手辣。”

　　“感谢你的忠告！”关博通不由犹豫了一下。

　　“您是个萨满，是个大好人，不仅医治好过我的病，也医治好不少乡邻。所以特来给你报个信。”。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现在……”

　　“您快出去躲一躲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赶紧去逃命，抓你的人马上就到了。你要是被官府的人抓起来，弄不好就要掉脑袋了。那新来县长不是善茬儿。不要犹豫了，放心走你的，你家这边有我们众乡邻呢。”　来人气喘吁吁，连珠炮般地劝说着。

　　“好，我这就走。”关博通跑向门外。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边都默默无语。

　　“白天要不是有人给我送信，我在道观就被人抓去了。”关博通说后，一家人仍没人说话。

　　“我这一走，有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载，也许将来有一天连个尸首你们都找不到，就客死他乡……”

　　这是关老太太发话了：“你人还没走出门呢就说这些不吉利丧气的话，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是凶像还是吉像？我们在家为你求神灵，保佑你平安！”

　　关博通：“以后你带着这些孩子们在家就要受苦了。”

　　关老太太：“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要走，你就走。走了就是条生路。不走你就等死。家里你不用管。很快老大已该当起这个家了。“”

　　关博通：“我就是担心这青子和你，将来万一有一天……”

　　关老太太：“快别说了，趁着天黑。赶快走你的。”

　　经过乔装，穿棉长衫头戴礼帽的关博通，提着老婆为他收好的手提箱，走出了家门，趁着夜色他别离了家乡。几天后，关博通登上了一条开往日本的货船。

　　旁白：一个深諳易经八卦、崇尚萨满文化；把“鹰”视为精神图腾，被世人视为萨满的神仙爷，因受海兆龙的牵连，遭到官府通缉，不得已亡命日本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同一条船上，还有一位异客，救赎即将返回日本，为妄图复辟大清善耆王爷购置武器弹药的川岛浪速。二人同船异梦，虽然都是时代的弃儿，各自怀揣不同的愿望，浪迹天涯，游戏不同飞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