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云眼下的确没有空闲跟殷家贤过招儿，他脑子里装满了粉坊的事，白天走街串巷量距离、画草图，晚上就誊在整张图画纸上，前前后后画了十几张小图。李金才看他用老掉牙的笨法子，就说：“在电脑上下载卫星地图，全村就一目了然，只是你还不熟悉，不能把房宅位置跟人对上号。”马怀云没回应，心说，你哪知道我的目的，我是要把十八家粉坊和殷家贤冷库的位置都明确标在图上，测出距离，做好标记，寻找解决的办法。看着几天来的成果，他感到有些轻松，见天色刚过黄昏，打个舒展，就想不如今天抽空跟殷家贤接触接触，慢慢准备应对招法。

　　没走多远，就看见殷家贤提着一个篮子，手里拿个白瓷盆，瓷盆上的瓷掉了很多，像个黑花白底的花盆子似的。他光着脚，裤腿卷得一边高一边低，高的一边在膝盖上头，低的一边盖着脚踝，脚上还沾着没有洗净的黑泥。马怀云笑着朝他走去：“这是去哪儿了，你看这一脚泥一脚水的。呦呵，篮子里装了啥好东西？”说着就想伸手摸篮子，殷家贤闪身一躲脚底一滑，篮子侧歪了一下，两三条鲫鱼蹦了出来，殷家贤赶紧弯腰抓鱼：“你干啥啊？我不就是在大清河抓了几条鱼解解馋吗，又不犯法。”马怀云上前帮忙，殷家贤拧着屁股把他拱开，气哼哼地翻着白眼走了。

　　殷家贤就这么走了，马怀云哪肯甘心，他想了想就去小卖部买了一瓶老白干，来到殷家贤家，推门朝里走，殷家贤正背对着门收拾鱼，扭头看一下马怀云没好气地说：“追到家里来干啥？”

　　马怀云呵呵笑着说：“陪你喝酒啊！你离开酒能活吗？”

　　殷家贤白他一眼，但瞥见马怀云手里的酒瓶子，口气缓和下来：“呦呵，大领导光临寒舍，还带酒来，我家今天可蓬荜生辉啦。”说着往盆里扔了一根葱，抓了几瓣蒜就要往锅里倒。马怀云拦住说：“这么鲜的鱼怎能煮鱼汤啊，家熬、清蒸或者红烧才好吃！”

　　殷家贤瞪马怀云一眼说：“煎鱼得用油，你给呀？”

　　马怀云立刻明白，原来是没油了，是不是看我来了，故意装穷？就说：“诸葛雅号真是名不虚传，不但能掐会算还会算经济账，不过你家过日子细不至于连油都舍不得买吧？”马怀云的话刚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说走嘴了，马上补充说：“你的雅号就是因为演诸葛亮得名的吧？”殷家贤白马怀云一眼说：“啥诸葛不诸葛的，先说这鱼怎么吃？”

　　“家熬呀！得嘞，你和面准备贴饽饽，我去买油。”马怀云转身重回小卖部。

　　陈慧珍见马怀云这么快又回来感到很意外，听说是给殷家贤买油就笑了，说：“平日都知道他能蹭酒喝，不曾想连油也要蹭了。”说着弯腰提起一个瓶装油。

　　马怀云摆摆手，指着桶装的说：“来这个，还能多吃几顿儿。”

　　陈慧珍摇头笑笑：“殷家贤那人是出名的阴诸葛，你就宠他吧，是不是再送他一桶酒？”陈慧珍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却提醒了马怀云。

　　殷家贤贪酒在陈家湾里是出了名的，也是跟三剑客齐名的。他年轻的时候，长的模样好看，能说会道，村里谁家来了亲戚，殷家贤估计要招待的，往人家屋里一坐就不走了，东南西北，就像是这家主人似的，跟亲戚聊得别提多热乎了。一直聊到人家饭做好了，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人家只好多摆一双碗筷，对他说，一起陪客人吧。殷家贤就满脸笑容地说：“啊，好，那我就替你陪陪，放心，保证陪好。”真正喝起酒来，他就忘记自己的角色了，才不管客人吃好喝好呢，好多次都是客人没醉他自己先醉，东倒西歪地回家。村里并不是每天都有客人，或者有的人家来了客人他不知道，他就错过了陪酒的机会。三天没酒喝，他就抓耳挠腮了，就看谁家有没有修房子、垒猪圈啥的，也不管人家缺不缺人手，伸手就搬砖，人们基本都知道他找活儿干就是缺酒了，就让他帮忙做点杂活，管一天酒喝。殷家贤喝酒从不将就，不像于德福，一块咸菜疙瘩或者一根辣椒就喝半斤酒，他说，喝酒是享受，要有仪式感，起码一凉一热俩菜，绝不委屈自己那张嘴，所以他赚的钱大多都进了肚子，跟三剑客斗嘴，经常讽刺于德福他们是穷喝，喝不起就别喝。后来，他自己把名声毁得不招人待见了，人们不再让他陪客。殷家贤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少，他就去陈慧珍的小卖部赊酒赊菜。隔不久，陈慧珍拿着欠条找上门来，殷家贤此时也拿到粉坊户交给他的冷库租金了，有了租金，他就很豪气地说：“结账，绝不欠半分钱。”殷家贤这些光荣历史，马怀云从李金才嘴里听说过一两句。

　　马怀云回到殷家贤家，说一声：“油来喽！”然后朝厨房走。殷家贤一只手上夹着烟，一只手提着铲子，斜倚着门框抽烟，听见马怀云说话，眼皮都不撩地说了一句：“都等你半天了。”马怀云把酒桶在他眼前一晃，酒香溢出，殷家贤抽抽鼻子眼睛一亮，立刻闪身去煎鱼了。

　　马怀云注意到，刚才盛鱼的破白瓷盆子里，堆着半盆苹果似的金黄色黄玉米面团，面盆左边铺着半张废报纸，上面摊着一把雪白的白面粉，右边是一个老式蓝边白花碗，半碗酱黑色调料里探着若干个奶白、翠绿、淡黄色的小脑袋。殷家贤动作娴熟，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工夫俩人就坐到餐桌上，像老朋友一样对酌起来。马怀云问：“你家小秀呢？怎么不来吃饭？”

　　“她在周家坨一家服装加工厂打工，经常加班，不等她，咱吃咱的。”

　　“哦，咱俩边聊边喝。”

　　马怀云不住地夸赞殷家贤手艺好。殷家贤说马怀云眼光好，接地气，不像某些城里人虚荣爱面子，只看包装不管里面东西怎么样就瞎买，说着就朝马怀云带来的瓶装酒瞄了一眼，接着赞美桶装酒的味道。俩人越说越投机，说着说着，就说到三剑客，殷家贤不屑地说：“那都是粗人，我是读书人，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肩膀比他们高。”

　　马怀云听他说自己是读书人，便顺着说：“是啊，早就听说你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

　　殷家贤卖弄地说：“《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大学》《中庸》，多啦。”

　　“哦，你都读得懂吗？”

　　殷家贤嘴一撇，脸都变形了：“你说啥？我看不懂？告诉你吧，我只要看过的书，就吃进肚子里了，你说你想问哪一本书的哪些内容，我给你解释，看我读得懂不懂？”

　　马怀云一笑，抬手往下压压：“行，别着急，你读得懂最好。”

　　殷家贤脖子顿了顿：“你问这个干啥？”

　　马怀云微笑着说：“你读了这么多书，也没正用。”

　　殷家贤起身，从柜子上拿过一本《论语》扔给马怀云。

　　马怀云接过书，没翻看，放在身边，沉了沉，调转话头：“殷家贤，你也是陈家湾老根儿了，你说陈家湾粉条那么有名，眼看着市场上就没有陈家湾的货，你怎么想？”

　　殷家贤笑了笑：“我没想过，我只是冷库赚他们点儿租金，弄点下脚料卖给周边养猪户。”

　　“那你说，粉坊恢复加工好呢，还是彻底停了好呢？”

　　殷家贤眼珠动了动，他盯着马怀云的脸反问：“你说呢？”

　　马怀云抿抿嘴：“我要明白还问你吗？”

　　“说实话，村里有一百多人在粉坊上班，应该说不是坏事，起码我的冷库还能赚点儿。”

　　“那让你明确表态，你会怎么说？”

　　“那简单，同意呗。”

　　马怀云也笑了：“你是文化人，应该更是明白人，还应该有所担当。”

　　殷家贤摇摇头：“在村里好读书最没用，还担当了，担当啥啊，又不能代替媳妇，我看书就是解闷，读书既没有黄金屋也没有美娇娘。在我脑子里，千好万好不如娶个漂亮媳妇好，这辈子娶个看着心里舒坦的好媳妇比什么都重要。”

　　马怀云笑了：“你这人啊，都啥岁数了，脑子里还媳妇媳妇的，不怕人笑话你老花心大萝卜啊？”

　　殷家贤把眼一翻：“你这叫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你天天怀里抱着可心的媳妇当然心满意足了。”

　　马怀云依然笑着说：“男人，尤其是读书人，心里不能只装女人，还要装天下！当然天下有大天下、小天下，国家是大天下，一个村就是一个小天下，对不对？”

　　殷家贤也笑了：“呦呵，你要是陈家湾人，嘴皮子肯定第一，我也要甘拜下风。”

　　马怀云心说，我眼下主要精力抓粉坊，还顾不上在你身上下功夫，等我腾出手来，咱俩好好过几招儿。就拍拍殷家贤的肩膀：“人啊，知足常乐，好多事也是命中注定，别想太多了，我该走了，你接着喝酒看书吧。”

　　马怀云走了，但马怀云的话还在殷家贤心里打转转，让他平静不下来，脑子乱哄哄的，媳妇、女人、陈慧珍，老往脑仁里钻。他把书扔在桌子上，抄起剩下的半杯酒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身子往床上一扔，斜着躺下。哪知道，心却静不下来，又坐起来，再喝几口，嗓子眼呛了一下。这时，小秀回来了，一进屋就被浓浓的酒味呛了一下。殷家贤怕这丫头又数落他，就把酒瓶子放下，说了句：“锅里有剩饭，你吃吧，我出去透透风。”然后，摇摇晃晃地奔小卖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