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乡韵燃梦第六章

作者: 唐人 点击:249 发表:2025-10-22 19:19:15 闪星:3

  霜降后的第七天,冷雾像被撕碎的冰棉,洋洋洒洒铺满整个山谷。加工坊斑驳的砖墙在雾中若隐若现,墙缝里的枯草结着冰棱,像无数把倒悬的微型冰刀,折射出细碎而冷冽的光。陈阳踩着地上厚厚的板栗壳碎片,每一步都陷进脆裂的壳堆里,鞋底碾碎冻硬的栗刺,发出玻璃碴般的脆响,在死寂的晨雾中格外刺耳,硌得脚底生疼,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加工坊由废弃仓库改造而成,屋顶的石棉瓦缺了整整九块,昨夜的残雪从破洞漏下,在水泥地上积成不规则的白块,边缘泛着冰蓝的光,像一幅被打翻的淡彩画。旁边那台生锈的传送带是他花两千八百块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设备,滚轮轴承用铁丝勉强固定着,每转动一圈就发出“咯吱——哐当”的异响,像垂死病人的咳喘,在空旷的加工坊里来回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飘落。

  墙角的温度计指向零下七度,水银柱缩成一小段银线,仿佛冻得蜷缩起来。陈阳呵出一口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又迅速被风撕碎。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手心和手背都冻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指关节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响声。身上那件父亲年轻时穿的旧棉袄,深蓝色的布料早已泛白,袖口磨出了里面的棉花,风从破洞灌进去,顺着胳膊钻进衣服里,冻得骨头缝里都像塞了冰碴子。加工坊的铁门插销早就锈死了,他用扳手拧了半天,铁锈簌簌落在他的手套上,像撒了把红砂糖,手套的食指处磨破个洞,冷风直往指缝里钻,冻得指尖发麻。

  李叔披着一件老式棉大衣,站在料斗旁边。大衣的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秋衣,秋衣原本是白色,现在已变成灰黑色,像蒙了层锅底灰。他手腕上的烫伤绷带渗出暗红的血渍,新结的痂被油毡布蹭掉一角,露出底下粉红色的嫩肉,像刚剥开的石榴,在惨白的皮肤映衬下格外刺眼。“最后三袋了”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咳嗽,褐色的栗球从麻袋里滚落时,有三颗霉烂的栗子粘在袋口,绒毛状的青霉在冷雾中泛着灰绿色,像某种有毒的苔藓,“后半夜听见仓库有老鼠啃栗子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跟磨牙似的。扒开最底层一看,好家伙,霉得跟烂豆腐似的,一股子馊味,闻着就想吐。”

  陈阳蹲下身,仔细翻看那些栗子。冷雾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视线有些模糊。指腹刚触到栗壳就猛地缩回手——一层滑腻的孢子裹着细沙,蹭在皮肤上像沾了肥皂水,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还带着股潮湿的腥气。他捡起一颗相对完整的,外壳已经变软,轻轻一捏就裂开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果肉,散发着股腐烂的甜腥气,直冲鼻腔,像是有无数只小虫钻进喉咙。“是褐腐病加重了。”陈阳认出这种病害,比上次在板栗林见到的要严重得多,眉头拧成个疙瘩,“收栗子的时候带了露水,仓库又这么潮湿,病菌繁殖得快,这才几天就成这样了。”他想起七天前收板栗时的情景,为了赶工期,他默许村民将带露水的栗子直接入库,当时李叔就提醒过:“带水的栗子存不住,得晾干了才行,不然容易坏。”可他急于完成首批订单,没把李叔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心口像堵着块冰,又冷又沉。炒栗机启动时,金属滚筒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声,震得加工坊的墙壁都在微微颤抖,墙上的石灰簌簌掉落。陈阳紧盯着改装过的温度表,指针在170℃到210℃之间剧烈抖动,像条受惊的蛇——这台二手设备的控温器早就失灵了,他只能用毛巾裹着旋钮,每隔三分钟就得手动调节一次,滚烫的旋钮烫得他掌心直冒热气,很快就被烫出好几个水泡,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停下。

  第一锅栗子出锅时,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像火药般炸开,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拿起一颗栗子,剥开后果肉边缘呈炭黑色,靠近壳的部分却泛着半透明的灰白,像是没熟透,更让人恶心的是,虫蛀的空洞里爬出半条白胖的幼虫,在焦黑的果肉上蠕动着,看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李叔捏起一颗栗子,栗壳在他掌心裂成两半,碎屑掉进他围裙的破洞里。“你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像蚯蚓在皮肤下游动,“前天初选果时怎么就没发现?这虫眼这么大,明摆着是收栗子时没挑干净!你是不是觉得数量比质量重要?”

  陈阳想起收果那天下午,王老五用板车拉来的栗子上还沾着田埂的泥块,有几个明显带着虫眼。当时他为了凑够首批五百斤产量,省去了二次筛选环节,只让小宝和几个孩子挑出明显虫蛀的栗子,现在看来,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他的脸瞬间红得像关公,火辣辣的,低着头说不出话。

  “是我的错。”陈阳低声说,把焦糊的栗子倒进废料桶,动作有些机械,“不该赶工期,应该仔细筛选的,是我太心急了。”废料桶里已经堆了不少这样的栗子,散发出刺鼻的焦味,像烧轮胎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头晕,这味道仿佛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怎么也散不去。

  首批五百三十斤糖炒栗子和二百二十斤板栗糕装上三轮车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天空是那种淡淡的鱼肚色,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蒙着层白纱。路边的枯草挂着冰棱,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像无数把小刀子。张嫂用蓝布巾包板栗糕时,指尖的创可贴不小心蹭到一块糕点,裂缝里渗出暗黄色的糖浆——昨夜熬糖时为了节省成本,她误用了超市临期的麦芽糖,而且熬制温度又没控制好,导致糖霜反砂,糕点表面结了一层粗糙的糖粒。

  “陈阳,这裂纹……”张嫂的声音在晨雾中发颤,她的围裙上还沾着昨夜调试烤箱时烫出的焦痕,右袖口露出的皮肤被蒸汽烫出一串水泡,像透明的珍珠,“我补了层桂花蜜,应该能盖住裂纹,吃起来味道应该不差,要不你尝尝。”?她拿起一块递给陈阳,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忐忑,手微微发抖。

  陈阳没说话,接过油纸包时,发现底部已被糖浆浸透,在蓝布上洇出深色的斑,像极了王奶奶老年斑密布的手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销售清单,上面列着预订客户的信息,大部分是之前联系好的社区团购点,还有二十份是电商平台的预售订单,他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每走一步都觉得异常沉重。

  向阳镇集市的石板路结着一层薄冰,走在上面像踩在玻璃上,稍不注意就会打滑。路两旁的摊位支着褪色的塑料布,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面破败的旗帜。陈阳的摊位设在肉铺与化肥摊之间,猪下水的腥臭味、碳酸氢铵的刺鼻味与板栗糕的甜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气味,让人闻了很不舒服,路过的人都皱着眉绕开。他举着试吃盘穿梭在人群中,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露出包扎手指的创可贴——三天前修炒栗机时,齿轮不小心划伤了他的无名指,伤口深可见骨,现在还没拆线,一动就钻心地疼,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走过路过的兄弟姐妹、叔叔婶婶,来尝尝我们向阳村的板栗糕,纯手工制作!”陈阳把试吃块递给一位戴绒线帽的大妈,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冻得僵硬的脸颊扯得生疼。大妈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将剩下的半块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清脆的响声:“怎么还有股哈喇味?比超市卖的差远了,人家那包装还有小叉子呢,多方便。”大妈用手帕擦了擦嘴,又补充道,“这栗子也不甜,有点苦,是不是没熟就摘了?一点都不好吃。”

  旁边鱼摊老板也凑了过来,他穿着件油乎乎的胶皮围裙,手里还拎着条活鱼,鱼鳞溅了陈阳一身。他捏起一块糖炒栗子,指甲深深掐进壳里:“小伙子,你这包装也太土了,就用油纸包着,连个商标都没有,看着就不上档次。”他指了指斜对面的摊位,“你看看人家城里来的点心,都用金箔纸包着,配着丝带,看着就高档,人家那才叫商品,你这顶多算自家做的吃食,上不了台面。”

  陈阳低头看了看摊位上的油纸包,上面用记号笔写的“向阳”二字被露水洇得模糊不清,边角也卷了起来,确实比隔壁摊位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礼盒逊色太多。那礼盒里装着保质期九个月的工业糕点,价格是他的两倍,却生意兴隆,不断有人光顾,而他的摊位前却冷冷清清,只有几只麻雀在旁边啄食地上的碎屑,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心里又酸又涩,像打翻了醋坛子。

  午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像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紧接着就降下冻雨,雨滴混着冰粒砸在遮阳棚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噼里啪啦的,让人听了心烦意乱。赶集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摊主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陈阳看着竹筐里渐渐发黑的糖炒栗子,筐底积了层褐色的水,栗子壳上的绒毛状霉菌在湿气中疯长,像细小的珊瑚,触目惊心。他裹紧棉袄,却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冻雨顺着遮阳棚的缝隙漏下来,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像一层薄冰,冻得他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电商平台客服发来的消息,附带十张退货照片:野蒿编的小筐被压成扁片,油纸包浸在暗黄色的液体里,栗子黏着碎草叶和疑似老鼠毛的杂物,看起来狼狈不堪。物流信息显示,这批货在县城中转站滞留了四天,冷链车的温度记录仪曲线显示,有十七个小时温度维持在8-15℃——远超板栗保存的0-4℃标准,而且车厢角落里还堆着未清理的海鲜泡沫箱,散发出浓烈的腥味,把栗子都给污染了。

  他拿出皱巴巴的账本,开始一笔一笔地计算,圆珠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声音在这空旷的集市上显得格外清晰。每斤栗子收购价3.2元,筛选损耗15%,加工费2.8元(包括糖、煤、人工),物流费8.5元,平台抽成15%,售价16.8元,这么算下来,每卖出一斤竟然倒贴4.3元。首批线上订单五十斤,加上退货损失,已经亏了两千三百元,这还不算加工坊的租金和设备折旧,他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密密麻麻的伤口渗着血。

  回到加工坊,里面的霉味在雨夜里愈发浓重,混杂着板栗发酵的酸味和老鼠尿的臊味,让人难以忍受,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细小的霉菌孢子,钻进鼻孔、喉咙,甚至皮肤里。李叔把仓库钥匙重重地拍在满是油污的操作台上,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麻雀,鸟粪落在积满灰尘的机器上,像一颗颗黑色的泪珠。

  “我家三亩七分板栗全搭进去了!”他袖口的油毡布磨出三个破洞,露出烫伤后结痂的皮肤,新伤叠旧疤,像地图上的河流,纵横交错,“早跟你说别信那破机器,去年我用土灶炒的栗子,拉到镇上卖得精光,一分钱没赔,你偏不听,非要搞这些新花样,现在好了,赔得底朝天!我儿子下个月就要订婚了,彩礼钱还没着落呢!“ 李叔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张嫂默默地收起绣绷,绷架上未完成的凤凰缺了只眼睛,丝线被泪水浸得发皱,颜色变得深浅不一,像蒙了层水雾。“我儿子在县医院等着换钢板的钱。”她的声音哽咽着,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颤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绣绷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医生说再拖下去,手可能就废了。这月分红怕是要黄了,护士刚才又打电话催缴费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绣线的绒毛,那是昨夜为节省包装成本,用废布料剪的简易花纹,指尖因长时间刺绣而弯曲变形,再也伸不直了,看着就让人心疼。她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加工坊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子在割人的心。

  刘婶把发霉的草编筐堆到角落,筐沿的野蒿干枯发黄,像她孙女寄来的期末成绩单上褪色的红叉。筐底还留着孩子用铅笔写的?“加油”二字,如今被霉菌覆盖,模糊不清,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像一个快要消失的梦。“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等不到草编赚钱那天了。”她叹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草屑,“孙女说想报个美术班,学设计,以后好帮我设计草编的样式,我都没敢答应,怕到时候交不起学费,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她拿起一个草编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那是她用了一辈子的手艺,此刻却显得那么无力。

  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板栗堆前,拐杖头戳进霉烂的栗堆,带出一股混着泥土的酸腐水汽,难闻至极,他却仿佛没闻到似的。“阳娃子,不是叔泼你冷水。”?他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轻微的气喘,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我们这穷地方,祖祖辈辈靠天吃饭,别硬学城里那套花架子,不实在,也不适合我们。”他顿了顿,看着陈阳冻得发紫的耳朵,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要不,先停了吧,别越陷越深,你还年轻,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阳想反驳,却看见老人鞋帮上沾着今早犁地时的冻泥——为了支持项目,老支书把自家半亩菜地改种了板栗苗,此刻裤脚还结着冰碴,那是去查看苗情时沾上的。墙角的电子秤显示,滞销板栗已堆积到三千七百斤,霉菌在黑暗中蔓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无数根针同时扎在陈阳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来。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加工坊的屋顶,像在为他哭泣。

  更深的夜,加工坊里只剩下炒栗机的指示灯亮着幽光,红光映着堆积如山的发霉板栗,像一片诡异的红色沙漠,让人望而生畏。陈阳蹲在栗堆旁,拿出手机,拨打电商平台王总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头晕眼花。他不气馁,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直到第五次,电话终于接通了,他捏紧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王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找到问题了,物流温控和包装防护都改了,这次一定能行……”

  对方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的嗤笑:“小陈,我们投的是商业项目,不是大学生社会实践基地。你那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冷链车进不去,怎么保证产品质量?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止损吧,别到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陈阳看着手机屏幕里自己的倒影,眼窝深陷,胡茬疯长,右脸颊上还沾着调试机器时溅的机油,像极了村口那棵被虫蛀空的老槐树,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他想起父母送他上大学时的情景,父亲把攒了半辈子的钱小心翼翼地塞进他手里,那钱带着父亲手心的温度和汗味,说:“阳娃,我们家没出过大学生,你要好好学,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村里的乡亲,给我们村争口气。”那时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自豪,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辜负了这份期望,像个逃兵。

  就在陈阳陷入绝望的时候,加工坊的门被推开了,父母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母亲头上的围巾结着冰棱,像戴着一顶水晶帽,她手里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的咸菜和冰冷的米饭,带着家的温暖气息,驱散了些许霉味。“娃啊,先吃饭。”?她的围裙上还沾着咸菜辣椒沫,鬓角的白发上凝着冰晶,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凝结,“你王奶奶听说你赔钱,在村口老槐树下坐了一整夜,说要替你挨冻,保佑你度过难关,后来被你张大爷硬拽回家的,临走前还让我给你带几个热馒头,让你暖暖身子。”

  父亲沉默着把几个红薯放在角落,红薯上的泥土蹭在他开裂的手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是去年秋收时被镰刀划的,此刻冻得发紫,像条丑陋的蜈蚣。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还有不少角币,他把钱递给陈阳,掌心的老茧蹭过陈阳的手,粗糙而温暖:“这是我和你妈这几个月攒的,你先拿去给张嫂儿子交医药费,别耽误了人家孩子治病,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耽误了,一辈子都后悔。”

  陈阳接过钱,手指触到父亲粗糙的手,心里五味杂陈。他扒了口饭,米饭的冷硬噎着干涩的喉咙,疼得他眼泪直流,分不清是生理的疼痛还是心里的酸楚。他突然想起小学三年级,家里没钱交学费,母亲偷偷把陪嫁的银镯子卖了,给他交了书本费,母亲自己却从此再没戴过任何首饰。那只镯子上刻着缠枝莲纹,是外婆传给母亲的,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母亲从未抱怨过一句,只是在他放学回家时,默默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饭。

  凌晨三点,陈阳独自坐在老槐树下,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困在里面。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鞭子在抽。他翻开市场调研报告,纸页间夹着杨家坳的槐树叶标本,叶脉早已脆裂,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包装升级”“冷链优化”“产品差异化”——他用红笔在每一条下画波浪线,笔尖用力过猛,戳穿了纸张,在桌面上洇出深色的洞,墨水晕染开来,形成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卫星地图上老家撂荒地的轮廓。

  他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土能生金,但急不得,得慢慢熬,就像炖肉,火候到了才香。”奶奶的手当时还很温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指腹的老茧蹭过他的皮肤,留下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踏实。他突然站起身,朝着加工坊走去,裤脚被露水打湿,冰冷的布料贴在腿上,像一层刚凝固的水泥,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放弃,为了那些相信他的人,也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份执念。

  他开始彻夜修改方案,台灯的光在黑暗中亮了整整一夜,像一盏指引方向的灯塔,照亮了加工坊里的每一个角落。他计划在仓库屋顶加装两台排风扇,出风口对着发霉最严重的西北角落。为了省钱,他拆了报废拖拉机的发动机改装电路,电线又粗又硬,他用绝缘胶布缠了又缠,缠了足足有十几层,手指被电线勒出深深的红痕,好几次差点触电,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有一次,电线突然短路,冒出一串火花,烧黑了他的眉毛,呛得他半天喘不过气,但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埋头苦干。

  他还去镇上废品站淘来二手真空包装机,那机器锈迹斑斑,里面塞满了油污和杂物,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他花了三天时间清理里面的锈迹,用铁丝疏通堵塞的管道,手指被锋利的铁片划出道道血痕,结痂后又被机油浸透,变成黑色,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偶尔疼得龇牙咧嘴。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机器的铁皮划破了胳膊,鲜血直流,他简单地用布条包扎了一下,又继续干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修好它。

  他带着张婶重新设计包装,用村委会的旧打印机打出凤凰图案的贴纸,覆盖在油纸包上。打印机经常卡纸,打印出来的图案颜色深浅不一,他们不得不一遍遍地调试,浪费了不少纸张。贴纸边缘的毛边用蜡烛燎过,防止起翘,这个过程中,他的手被烫伤了好几次,起了一个又一个水泡,他就用针把水泡挑破,涂上烫伤膏,继续工作。张嫂看着他手上的伤,心疼地说:“陈阳,要不歇歇吧,明天再弄。”?他却摇摇头,笑着说:“没事的,嫂子,早点弄好,就能早点卖货了。”

  为了解决物流难题,他骑着家里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摩托车在县城的三家冷链公司间穿梭,鞋底磨穿了一双解放鞋,露出了脚趾,他就用布条裹着继续走。裤腿被排气管烫出两个洞,露出里面的皮肉,火辣辣地疼。他和冷链公司的经理软磨硬泡,说了无数好话,甚至帮他们干了半天的活,终于谈妥与运送鲜奶的冷链车拼车,物流成本降到每斤4.8元,条件是每天凌晨四点前把货送到县城集散中心,不能耽误人家送牛奶,这意味着他每天凌晨两点就得起床准备货物,睡眠时间不足四个小时,但他毫无怨言。

  村民们渐渐看到了他的改变,也慢慢放下了疑虑,开始主动参与进来。李叔主动检修烘干机,用废轮胎做了三层减震垫,又从农机站要来废弃的皮带,替换了炒栗机老化的传送带,机器的噪音降低了一半,不再像以前那样震得人头疼。他一边干活一边念叨:“这机器跟人一样,得好好伺候着,才能干活。”

  张婶带着三个妇女连夜绣包装贴纸,用从野蒿中提炼的染料给丝线染色。染料的味道很刺鼻,她们却忍着不适,一针一线地绣着,指尖磨出厚厚的茧,夜里疼得无法握拳,就用热毛巾敷着继续干,她们说不能让陈阳一个人辛苦,要一起把这个项目做起来。

  刘婶则带着孙女去山上采野菊,零下五度的天气里,孩子的手冻得通红,像红萝卜,却坚持把菊花瓣晒干后掺入板栗糕。孩子的小脸蛋冻得发紫,却依然笑着说:“陈哥哥,这样板栗糕就会有菊花的香味了,肯定很好吃。”试吃时小宝含着眼泪说:“比上次的好吃一百倍,跟奶奶蒸的糯米面蒸糕一个味!”

  老支书也送来自己酿的米酒,酒坛上贴着他用毛笔写的“向阳牌”标签,字迹苍劲有力。酒坛封口用的是陈年的蜡染布,那是他老伴年轻时的嫁妆,蓝色的花纹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图案。“这酒能去寒。”老支书拍着陈阳的肩膀,力道很大,“当年你爷爷首先办砖窑厂,开始赔得底朝天,就靠这酒暖暖身子,第二天接着干,只要人不倒,就有希望,不也挺过来了。”

  雪后的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边,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加工坊外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空气清新而寒冷,吸一口沁人心脾。陈阳带着改良后的产品再次来到集市,摊位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着蓝印花布,上面摆着崭新的样品。真空包装的糖炒栗子印着烫金的凤凰图案,袋子上贴着小宝手绘的板栗林插画,画里的太阳笑得眯起了眼;板栗糕用野菊黄的纸盒装着,盒面烫金着?“向阳乡韵。”打开后能看见张嫂绣的微型雏菊手帕,香气扑鼻,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他支起手机直播,让小宝当小主播,孩子穿着陈阳母亲做的新棉袄,红通通的,像个小福娃,站在雪后的板栗林里,手里举着刚摘下的栗子:“叔叔阿姨们看,这是我们向阳村自己种的板栗,树上的雪都没化呢!可甜了,我昨天吃了三个,一点都不涩!”

  直播间的弹幕飞快滚动:

  “这小孩眼睛真亮,像星星一样,太可爱了。”

  “包装好精致,像艺术品,舍不得吃了,买来当摆设都值。”

  “我来三斤糖炒栗子,要带壳的,看着就好吃。”

  “板栗糕多少钱一盒?给我来两盒,送朋友,肯定有面子。”

  “这地方环境真好,雪后的板栗林太美了,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第一个电商订单发货时,加工坊里飘着板栗、野菊和米酒的复合香气,温暖而治愈,让人心情愉悦。陈阳看着张嫂仔细检查每一包板栗,用试纸测试真空度,确保没有漏气;李叔把烘好的栗子倒入传送带,手里拿着温度计实时监测,确保温度达标;刘婶的孙女在每个包装里塞进感谢卡,卡片上画着太阳和板栗树,还有一行稚嫩的字:“谢谢叔叔阿姨支持我们!”

  陈阳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分硬币,齿边的”阳“字硌着掌心,提醒着他最初的决心。抬头看见老槐树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正照在加工坊墙上的规划图上,那些褪色的红手印在光线下,像重新染上了血色,其中一个手印边缘还沾着去年调研时的草渍,如今已干枯成深绿色的斑点,像颗顽强的种子,预示着未来的希望。

  当天傍晚,陈阳收到冷链公司的短信,首批改良后的板栗已顺利送达中转站,温度全程维持在2℃,符合保存标准,这意味着这批货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变质了。他走出加工坊,看见王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手里提着一篮刚蒸好的红薯,红薯上还冒着热气,香甜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弥漫,让人垂涎欲滴。

  “阳娃子,饿了吧,快吃饭吧,”王奶奶的围裙上沾着做饭时米汤,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菊花,”你爷爷当年办砖窑厂,头两年也赔得精光,连过年的肉都买不起,后来不也成了凡事都有个过程,别急,慢慢来,只要肯下功夫,没有成不了的事。”

  陈阳接过王奶奶递过来的饭,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心脏,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他看着王奶奶睫毛上的冰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钻石一样耀眼。他突然明白,支撑他走下去的,不仅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更是乡亲们嵌在骨血里的坚韧,像老槐树根一样,深深扎进泥土,任凭风雪,永不折断。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好转,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物流成本依然偏高,市场认可度还需要时间培养,资金链也依然紧张,随时可能断裂。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虑,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后有一群相信他、支持他的乡亲,他们的双手,正和他一起,编织着向阳村的未来。而那些曾经的挫折,就像板栗壳上的刺,虽然扎人,却保护着里面饱满的果实,等待着成熟的那一天,等待着绽放光芒的时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村庄,给板栗林、加工坊和每一个村民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陈阳站在晒谷场上,望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向阳村的明天一定会越来越好,那些曾经的困难和挫折,终将成为通往成功路上的垫脚石,让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第六章的文字如冷雾般细腻,把创业的狼狈与乡土的温情织得入骨。陈阳的每一道伤口、村民的每一滴眼泪,都成了照亮希望的星火,让“土能生金”不再是一句空话,而是带着温度的成长史诗。霜雪覆山谷,霉栗堆寒坊,陈阳的板栗创业路从一开始就浸满刺骨的冷。他曾急功近利踩过坑,也曾在村民的失望与电商的嘲讽中濒临绝望,却在父母递来的冷饭、老支书的米酒里,接住了乡土最暖的托举。当二手设备的锈迹被汗水磨亮,当野菊香混着板栗甜飘出加工坊,这条沾满泥与血的路,终于开始映出微光——原来乡土的韧性,从不是一蹴而就的奇迹,而是熬出来的希望。物流成本依旧居高不下,陈阳会如何进一步打通从山村到城市的供应链,让“向阳牌”板栗走得更远?当市场热度褪去,面对工业糕点的持续冲击,他们又将如何守住手工板栗的独特风味与初心?张嫂儿子的医药费、刘婶孙女的美术班学费,这些藏在创业背后的民生期待,会在接下来的故事里迎来怎样的结局?老支书口中“你爷爷办砖窑厂”的往事,是否会成为陈阳应对新挑战的关键启示,带出更多关于向阳村的奋斗记忆?倾情推荐阅读赏析!热烈欢迎文友积极跟评!编辑:攀登顶峰

评论


A PHP Error was encountered

Severity: Notice

Message: Undefined variable: browser

Filename: core/CodeIgniter.php

Line Number: 604

Backtrace:

File: /data/wwwroot/m.yinheyuedu.com/index.php
Line: 315
Function: require_once

因频繁获取本网内容,你已被限制访问,请联系网站管理人员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