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韵燃梦 第四章
深秋的晨雾像被揉碎的棉絮,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山坳。陈阳裹紧那件磨破袖口的冲锋衣,拉链卡在第三颗齿扣上,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在锁骨处织出一张冰凉的网。这件宝蓝色冲锋衣是他大三那年参加“乡土中国”调研队时买的,当时在县城百货大楼花了三百八十块,几乎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如今肘部的补丁贴已经粘到第五层,边角卷成波浪形,露出里面泛白的化纤里子——那是大学时和队友们在山间奔波留下的勋章,此刻却被故乡的寒风轻易穿透。
他踩着落叶往板栗林深处走,脚下的枯叶层发出“咔嚓”的碎裂声。昨夜的寒霜冻硬了叶片纤维,混在其中的栗壳被鞋底碾成粉渣,带着股潮湿的草木腥气。陈阳记得小时候这片林子是软乎乎的,厚厚的腐叶层像天鹅绒地毯,爷爷总说“这是土地在给自己盖被子”。可现在踩下去能硌到石头,腐叶层薄得像层蝉翼,露出下面板结的黄土,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一只山雀被脚步声惊到,扑棱棱掠过光秃秃的枝桠,翅膀扫落的霜粒掉进陈阳的衣领,冰凉刺骨。他抬头望见树梢间漏下的天光,灰蒙蒙的像块蒙了尘的玻璃。往年这个时候,板栗林该是金黄一片,饱满的栗球挂在枝头,风一吹就“哗啦”作响,如今却只剩黑褐色的空壳在枝头摇晃,像无数只干瘪的眼睛。有几棵树的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旧栗壳,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守林人李叔的茅草屋蹲在山坳里,土黄色的墙皮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露出里面混杂着麦秸的泥坯。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早已干瘪发黑,去年的红辣椒串只剩几缕枯丝,在风里打着转。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刚飘出三尺高,就被横过来的寒风撕成碎片,散在铅灰色的天空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陈阳走到屋前时,看见窗台上摆着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盛着半缸浑浊的水,水面浮着层油花,缸沿结着圈白霜。
“来了?”李叔披着件军绿色棉衣从屋里出来,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他手里拎着的半袋板栗在晨光里泛着灰败的颜色,褐色的霉斑像某种皮肤病,从壳缝里蔓延出来,有些甚至渗出黏糊糊的汁液。陈阳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绷带换了新的,但边缘依旧渗出暗红的血渍,在苍白松弛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像朵开错了地方的花。
“上周三爬树打栗子,老枝桠突然断了。”李叔把袋子往门槛边一搁,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根枝桠长了快二十年,说断就断,跟咱这老骨头似的不经折腾。”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指节因为常年握镰刀而扭曲变形,像老树根,“本来想多收点,给孙子凑学费,现在倒好,药钱比栗子钱还多。”
陈阳蹲下身翻看栗子,指腹刚触到壳面就缩回手——一层滑腻的菌丝裹着细沙,蹭在皮肤上像沾了肥皂水。他捡起一颗相对完整的,外壳已经变软,轻轻一捏就裂开,露出里面发黑的果肉,散发着股腐烂的甜腥气。“这是得了褐腐病。”陈阳认出这种病害,大学农业课上的标本和这个一模一样,“得提前打波尔多液,雨季前就得防治,而且要连续打三次才有效果。”
“波尔多液?”李叔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满脸皱纹忽明忽暗,“那是什么东西?村里的那些农药店只卖敌敌畏,红瓶装的,五块钱一小瓶。去年喷了三回,虫子没杀死,叶子倒落了一半,跟斑秃似的。”他吐出的烟圈刚成形就被风吹散,“前几年县农科所来过人,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要搞品种改良,给了些新树苗。后来听说研究员调走了,新树苗没人管,死了大半,剩下的几棵也不结果。”
林子里突然传来 “咔嚓”一声脆响,像骨头断裂。陈阳站起身,看见三棵碗口粗的栗树歪在坡上,根部堆着新砍的枝桠,截面渗着乳白的树液,在寒风里慢慢凝固成琥珀色。树桩上的年轮清晰可见,一圈圈记录着生长的岁月,最外面那圈特别窄——那是去年干旱时留下的印记。
“是村东头的王老五干的。”李叔往地上啐了口浓痰,痰里裹着血丝,在冻土上砸出个小坑,“这混小子昨天后半夜就来了,我听见动静出来喊,他骑着三轮车就跑,车斗里装的全是砍树的工具。你看这截面多齐整,用的是新磨的斧头,下手狠着呢。”
陈阳走过去摸树干上的刀痕,树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木质部,像道外翻的伤口。他认得这几棵树,树干上还留着小时候用小刀刻的身高记号 —— 歪歪扭扭的 “正”字,那是每年秋收后爷爷带他来量身高的证明。最上面那个记号是十五岁那年刻的,如今比他头顶还高出半尺,可树却要被砍了当柴烧。树旁的落叶里,还能找到去年的栗刺,像些干枯的小刺猬。
“李叔,王老五砍树就没人管?”陈阳的手指抚过那些刻痕,冰凉的木质像老人的皮肤,“村委会不管吗?”
“管?谁管?!”李叔冷笑一声,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村支书说他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光棍一条,砍几棵树烧炭取暖,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再说这林子,说是集体财产,其实早就没主了 —— 护林员工资欠了三年,我这把老骨头管不动喽。” 他往坡下指了指,“你看那片空地,去年还长着二十多棵老树,今年开春全被刨了,说是要盖鸡棚,结果鸡没养,地荒在那儿,长满了拉拉秧。”
陈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片新翻的黄土,边缘堆着被连根拔起的树根,虬曲的根须上还缠着湿泥,像些痛苦挣扎的蛇。他想起十年前,这片板栗林年产两万斤,是村里的 “绿色银行”。每到寒露前后,男女老少都提着竹筐来采摘,孩子们在落满栗球的地上奔跑,板栗的甜香混着桂花香,能飘满整个山坳。那时的栗树林,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帮着爷爷给游客装板栗。有个戴眼镜的阿姨说这栗子比迁西板栗还甜,一下子买了五十斤,爷爷笑得皱纹里都淌着蜜,当晚就用赚的钱给他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还系着红绸子。那辆车现在还在老家的柴房里,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却是他童年最珍贵的记忆。
陈阳走到林子深处,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栗树下停住。这棵树是爷爷年轻时栽的,树龄近百年,树脚下的裂纹里还长着几株何首乌,叶片在寒风里微微颤抖。树干中间有个树洞,小时候他总爱钻进去躲猫猫,能容下两个小孩。此刻树洞被塞满了塑料袋和废电池,散发着刺鼻的化学味,几只苍蝇在洞口嗡嗡打转。
树干上钉着块褪色的木牌,红漆写的“集体财产,严禁砍伐”几个字被利器划得乱七八糟,只剩“禁砍”二字勉强能认,像两个残缺的惊叹号。陈阳举起相机,镜头里突然闯入一团刺眼的红——树杈间挂着个褪色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被风吹得 “哗啦” 作响,像面绝望的旗帜。他调整焦距,看见塑料袋上印着的“生日快乐”字样,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他想起上周在杨家坳看到的景象:同样是百年老树,人家围着树干做了木栈道,摆着玻璃展柜,里面放着当年的农具,成了网红打卡点。游客搂着树干拍照,一张门票三十块,还给老树起了个名字叫“板栗王”,旁边的解说牌上写着树的年龄、年产板栗量,甚至还有关于树的传说故事。
“李叔,去年暴雨是不是把灌溉渠冲垮了?”陈阳指着坡下的水泥沟,沟壁爬满青苔,多处塌陷成土坑,里面积着墨绿色的雨水,水面漂着层油花,像块变质的翡翠。沟边的野草长得比人高,已经把大半的沟面遮住了。
李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早就是个摆设了,前年老张书记在任时,从县里争取了笔钱修渠,说是要搞滴灌,结果管子铺了一半,钱就没了,剩下的管子被王老五偷去卖废品了,换了两箱二锅头。” 他往烟锅里添了些烟丝,火柴擦出的火苗映亮了他缺失的门牙,“后来镇里派来个技术员,戴个金边眼镜,说咱这坡地不适合种板栗,让改种核桃,村民们没人肯,这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营生,哪能说改就改。”
陈阳蹲在渠边,手指抠起块剥落的水泥,底下的泥土呈板结的灰褐色,硬得能硌掉指甲。他捏碎一块土坷垃,粉末里连条蚯蚓都没有,只有几粒石子。“土壤板结得太厉害了,” 他想起农业课上学的知识,“长期用化肥不用有机肥,土壤就会变成这样,保水保肥能力全没了,下雨时存不住水,天旱时又没法浇水。”
他想起昨夜在村委会档案室看到的资料:泛黄的《板栗林生产记录》用毛笔字写就,纸页边缘已经发脆,稍微一碰就掉渣。上面记录着:2008 年产板栗 20000斤……2014 年 15000 斤,2015年只剩 8000 斤,7年间产量跌了这么多。旁边夹着张2016年的会议记录,用圆珠笔写的 “关于板栗林改良的决议”,下面列着五条措施,却只有第一条“组织村民培训”后面画了勾,其余都是空白,签名处只有村支书一个人的名字。
从板栗林出来时,日头已爬过东山梁,雾气散成了轻纱,贴在山坳里不肯散去。陈阳背着采样盒往村西头走,盒子里装着不同地块的土样,贴着标签:“坡顶0-20cm”,“坡中20-40cm”,“坡底40-60cm”。每个土样袋里都插着小卡片,记录着采样时间、地点、周围植被情况。路过王婶家时,听见杂物间传来 “哐当”声,像铁器撞击水泥地的声音。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老鼠尿和朽木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陈阳忍不住捂住鼻子,后退了半步。杂物间阴暗潮湿,墙角结着碗口粗的蛛网,几只肥硕的蜘蛛在网上跑来跑去,像些黑色的标点符号。雕花衣柜立在蛛网深处,柜门上的牡丹刻纹被三十年的灰尘盖成了灰黑色,却依然能看出花瓣的层次 —— 外层的花瓣舒展,中层的半开,花心的莲蓬饱满,显然是位深谙花语的匠人之作。柜脚的砖块已经松动,有一只脚明显矮了一截,用几块碎瓦片垫着。
“这柜子是我婆婆的嫁妆,民国二十三年嫁过来时带的。”王婶举着煤油灯从里屋出来,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陈阳肩头,像只小小的萤火虫。她用围裙擦了擦柜面,露出几道深褐色的木纹,像流淌的溪水,“本来想给闺女当嫁妆,可她在县城买了商品房,说这玩意儿太占地方,让我处理掉,别碍事。”
陈阳拽了拽柜门的铜环拉手,铜环上的鎏金早已磨掉,露出暗沉的铜色,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哐当”一声,半块腐朽的木板从柜底掉下来,露出里面成团的霉斑——不知何时,老鼠在里面筑了巢,棉絮上满是米粒大的老鼠屎,像些黑色的珍珠。柜壁上还留着老鼠啃过的痕迹,深浅不一,像幅抽象画。
“前几天张屠户来看过。” 王婶踢了踢地上的木板,木板发出空洞的响声,“他说当柴火烧能卖八十块,够买袋尿素了,开春给麦子追肥正好用。”
陈阳捡起那块木板,板面上隐约可见半朵残缺的莲花刻纹,刀法是 “铲地浮雕”,先用平刀铲出地子,再用圆刀刻出花瓣,这种技法他在《营造法式》的插图里见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了。木板的边缘有被虫蛀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的小洞像筛子眼。他想起杨家坳的老木匠,用同样的技法在民宿的梁上雕了 “二十四孝图”,每个游客来了都要仰头看半天,一间民宿的房价因此比别家贵了五十块,还得提前预定。
“婶,这柜子修好能当古董摆件。”陈阳摸着雕花,指尖触到一处光滑凹陷,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杨家坳的桂芳家就有个类似的,摆在民宿大堂,游客都爱拍,还给她带来不少生意。”
王婶嗤笑一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冷风灌进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古董?能换一袋化肥不?我可听说了,那些城里来收古董的,专糊弄我们乡下人,给点小钱就把宝贝骗走了。隔壁村的老王家,一个青花罐子被人一百块收走了,后来才知道值好几万,气的老王躺了半个月。”她转身时,围裙扫过墙角的竹筐,筐里的铜锁、铁环叮当作响。
陈阳掏出手机,翻出桂芳家柜子的照片:同样的民国嫁底柜,经过修复后,柜面擦得锃亮,铜环重新鎏了金,摆在铺着蓝印花布的条案上,旁边放着复古台灯,成了民宿里的网红打卡点。“婶您看。”他指着照片,“这柜子修好后,能当装饰,也能当衣柜用,城里人就喜欢这种老物件,觉得有味道。”
王婶眯着眼睛看照片,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你这孩子,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从火塘里掏出个烤红薯,焦黑的外皮冒着热气,塞到陈阳手里,“阳娃子,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是今年种在收成最好的那块地里长的,甜着呢。”红薯的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滑,陈阳看着墙角那个蒙尘的衣柜,突然想起《文物法》里的话:“民间收藏的文物,其所有权受法律保护。”可这些在法律上受保护的宝贝,在村民眼里却只值一把柴火钱。他掏出卷尺,给衣柜量尺寸,长1.8米,宽0.6米,高1.9米,典型的“民国嫁底柜”样式,这种柜子存世量已经不多了,尤其是保存相对完整的。柜门上的合页虽然锈了,但还能转动,只是发出 “吱呀” 的响声,像老人的叹息。
月光从杂物间屋顶的破洞漏进来,照在雕花衣柜的铜环拉手上,泛着微弱的光。陈阳走出屋子时,王婶家的狗在柴房里低吠,铁链拖地的声音和他小时候在奶奶家听到的一模一样,带着种时光停滞的恍惚感。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张纸一角贰角的币——那是奶奶给的压岁钱,用红布包着藏在衣柜的抽屉里,去年整理奶奶遗物时才发现。纸币虽然已经很旧,却依然能看清“中华人民共和国” 几个字,纸币上面的图案还清晰可辨。
晒谷场的地面被霜打湿,像块巨大的灰砚台,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一步就能踏出个墨字来。十几个妇女围坐在草垛旁,手里的针线在晨光里飞着,像群忙碌的蜜蜂。草垛是去年的麦秸堆成的,已经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金黄色的麦秆,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场边的裂了缝的石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石板上的纹路里塞满了枯草。
张嫂正把绣绷架在膝盖上,红布上的凤凰尾巴已经绣了一半,羽毛用的是 “盘金绣” 技法,金线在红布上盘出层层叠叠的纹路,像真的羽毛一样有立体感。她的手指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做针线活而有些变形,但捏着绣花针的指尖却异常灵活,银针在布面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
“张嫂,这凤凰绣得真活。”陈阳蹲下身,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 那是艾草和当归混合的味道,专治风湿,村里的老人都用这个方子。
张嫂头也不抬,手里的绣花针飞快地穿梭:“凤凰绣得活有哪样用?上个月送了十幅去镇上的礼品店,老板说现在时兴十字绣,机器绣的又快又便宜,我们的这手绣的卖不上价,压着货呢。”她的语气像结了冰,“我这眼睛越来越花,穿针都得用放大镜,绣一幅得半个月,还不如去电子厂打螺丝,一天能挣八十块,还不用费脑子。”
陈阳细看凤凰的眼睛,是用两种黑丝线绣成的,瞳孔处加了银线细芯,在阳光下竟有流转的光。这种 “点睛绣” 是本地特有的技法,他在县文化馆的非遗展厅见过,说明牌上写着 “濒危技艺,全县掌握此技法者不足五人”。“张嫂,您这手艺真是绝活啊。” 陈阳指着凤凰翅膀,“这羽毛的层次感,机器根本绣不出来,您看这过渡多自然,从深褐到金黄,得换多少种线啊。”
旁边的刘婶举起一个草编坐垫,草绳间夹着干枯的野蒿,散发着淡淡的草香:“可不是嘛,昨晚我编到半夜,手指都磨出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她把坐垫翻过来,背面用彩线绣了朵小雏菊,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天真,“这是我那孙女绣的,说能好看点。”
“这雏菊绣得真好,谁绣的?” 陈阳拿起坐垫,草编的纹理里还卡着几片蒿叶,边缘有些扎手,显然是新做的。
刘婶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是我孙女,放寒假回来帮着弄的,说这样能好看点,或许能多卖点钱。”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火苗,“娃爸妈在东莞打工,三年没回来了,说是来回车票钱够娃半年学费了,还不如把钱省下来。”
突然,张嫂的针 “啪”地断了,针尖弹起来,正好飞扎进陈阳手背。血珠涌出来时,他看见张嫂眼里的慌乱:“都怪这破针,镇上两块钱买的,钢火太差。”张嫂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那是块打了补丁的蓝布,上面绣着半朵梅花,针脚细密,显然是她自己的手艺。
陈阳摆摆手,用纸巾按住伤口,血珠渗进纸巾晕开一朵小红花:“没事张嫂,不疼。” 他想起杨家坳的绣娘用茜草、栀子、靛蓝染线,绣出的作品在网上卖得很火,一个巴掌大的绣片就能卖上百块,“张嫂,刘婶,我们们试试用野蒿染线吧?杨家坳的桂芳就是这么做的,颜色自然还环保,城里人可喜欢了,说是 ‘自然风’。”
刘婶扯了扯草编上的野蒿,叶子已经干枯发脆,一捏就碎:“这玩意儿能染色?我怎么不知道,从小见多了,春天割来喂猪,夏天当柴烧,没听说能染色啊。”
陈阳捡起片野蒿叶,揉碎在手心,绿色的汁液立刻渗出来,染绿了指腹:“真的能染,而且颜色特别好看,是那种淡淡的橄榄绿,城里姑娘都喜欢。”他想起桂芳展示的染线工序,“先用草木灰水浸泡野蒿,煮出染液,再把线放进去煮,最后用明矾水固色,颜色牢得很,洗多少次都不掉色。”
张嫂的手指顿了顿,针尖悬在红布上:“染出来的线牢不牢?别洗两次就掉色,那可坑人。我婆婆以前用茜草染过线,绣的帕子,洗了十来年还鲜亮着呢。”
陈阳心里一喜,刚要说话,刘婶突然指着村口:“快看,那不是王老师吗?”
陈阳抬头望去,看见个瘦小的身影背着包袱往村外走,是小学的王老师。她的身影在空旷的村口显得格外单薄,北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的红色毛衣。陈阳想起昨天在村委会看到的教师名单,全校只有王老师一个正式老师,兼着语文、数学、体育三门课,每个月工资两千一,比镇上超市的收银员还低。
“王老师,你这是要走?”陈阳问,心里有些发沉。
“可不嘛,”刘婶叹了口气,把草编坐垫抱得更紧了,“听说去县城的私立学校当老师,工资都是这里的三倍,人家还管吃管住。她男人前几年生病欠了不少钱,也该去挣点钱了。”她低下头继续编草垫,“我们村这小学,去年还有五个学生,今年就剩三个了,王老师不走才怪,守着这仨孩子,能有哪样出息。”
陈阳想起小宝——那个总爱蹲在教室门口看蚂蚁的孩子,上次调研时他说长大想当老师,因为 “老师能教学生认字”。他掏出手机,翻出小宝的照片:孩子举着满分的数学卷子,背景是斑驳的黑板,上面写着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是用红色粉笔写的,已经有些褪色。
午后,陈阳独自去村东头的野蒿丛。霜打过的蒿叶呈灰绿色,茎秆上挂着冰棱,像一串串水晶。这片野蒿长得比人高,风吹过时发出 “沙沙” 的响声,像在低语。他采摘时手指冻得发僵,几乎失去知觉,摘下的蒿叶放进背后的竹筐里,很快就装了半竹篮,散发出清苦的香气。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张嫂的女儿小花,背着书包,手里攥着个布包,小脸冻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她的辫子上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田埂上跑过来的。
“陈哥哥,我妈让我给你送手套。”小花把布包递过来,里面是双粗线手套,针脚歪歪扭扭,拇指处还缝反了,“我妈说你刚从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别冻坏了,这手套是我昨晚织的,不太好看。”
陈阳戴上手套,掌心立刻传来暖意,发现里面塞着张纸条,上面是小姑娘娟秀的字迹:“蒿叶要先晒干,再用开水泡,放些明矾,我奶奶的《家政全书》里写的,第36页。”他想起张嫂刚才的沉默,原来她不是不信,只是不好意思问,这纸条大概是张嫂让小花写的。
“替我谢谢阿姨。”陈阳摸了摸小花的头,她的头发里还别着根野菊花梗,已经干枯了,“你妈妈的凤凰绣得真好看,要是用野蒿染的绿线绣凤凰的肚子,绣出来肯定特别好看,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小花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衣角已经磨出了毛边:“我也觉得妈妈绣得好看,就是没人买。”她突然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像藏着星星,“陈哥哥,你要是能帮妈妈把绣品卖出去,我以后天天帮你采野蒿,不要工钱,还能帮你晒蒿叶。”
当晚,陈阳在村委会支起柴火炉,锅里煮着野蒿。水沸时蒸汽飘出清苦的香气,渐渐变成深绿色,像奶奶染布时的颜色。他把白棉线放进染缸,看着线团慢慢变成橄榄绿,想起小时候奶奶染土布的情景——阳光穿过晒布架,把布上的绿映照在地上,像片流动的草地。奶奶的手在布上抚摸,检查着颜色是否均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线团晾干后,他用新线绣了朵小雏菊,针脚笨拙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第二天送给小花时,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小心翼翼地接过绣着雏菊的布片,说要夹在课本里当书签,还说要跟妈妈学绣花,以后帮妈妈一起绣。“我妈妈说,等我学会了 ‘盘金绣 ’,就教我 ‘点睛绣 ’,那是我家的传家宝手艺。”小花骄傲地说,小脸上满是憧憬。
废弃的小学教室敞着破洞的屋顶,像张咧开的嘴。陈阳推开门,“三年级” 的铁皮门牌哐当落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鸟粪落在积满灰尘的课桌上,像些黑色的逗号。他走到自己曾经坐过的课桌前,桌面刻着“陈阳到此一游”,字迹稚嫩却有力,那是他十岁时的杰作,旁边还有用圆规扎出的小洞,密密麻麻的,像片小森林。
讲台后的黑板裂成三块,中间还留着粉笔画的太阳,周围是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陈阳捡起半截粉笔,刚要写字,粉笔灰簌簌落下,在肩头积了层白,像落了场小雪。墙角的课桌椅缺胳膊少腿,有张椅子上刻着 “李狗剩”,旁边还有个模糊的五角星,那是村里最调皮的孩子留下的,听说现在跟着他爸在工地上搬砖,一天能挣两百块,比老师的工资还高。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这里上学的情景:冬天教室里没有暖气,师生们一起跺脚取暖,跺得地面咚咚响;夏天蚊子多,就点着艾草上课,整个教室烟雾缭绕,像座小庙;王老师用自行车驮着生病的学生去镇卫生院,来回要走十里山路,车后座垫着厚厚的棉垫,怕颠着学生。那时的教室虽然简陋,却总是充满笑声,下课铃一响,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在操场上追逐打闹。
“陈哥哥,你在找哪样?”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带着怯生生的语气。
陈阳转过身,看见小宝趴在窗台上,鼻子贴在玻璃上,呼出的白气结了层雾,像蒙了层纱。孩子穿的球鞋露着脚趾,冻疮红得像熟透的草莓,在寒风里微微颤抖。“怎么不上课?”陈阳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小宝抠着墙缝里的土,小声说:“王老师走了,村里说要等开春再找新老师,让我们先自学。”他从口袋里掏出本皱巴巴的语文书,书页缺了角,封面用透明胶带粘过好几次,“我每天都来教室看书,这里有灯,家里舍不得开,爷爷说电费贵。”
陈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想起去年调研时,王老师说的话:“我也想走,可这些孩子怎么办?他们爸妈不在身边,没人管着,很容易学坏。”那时王老师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又透着坚定,“再等等吧,等孩子们再大点,能去镇上上学了,我再走。”
两人沿着操场走,碎玻璃在脚下咔嚓作响,像踩在碎冰上。操场中央的国旗杆锈迹斑斑,绳结上挂着半截褪色的国旗,在风中无力地飘着,红色已经变成了浅粉色。旗杆底部的水泥基座裂了道缝,里面长出了几株野草,在寒风中顽强地摇曳。
小宝突然指着旗杆下的石座:“去年教师节,我们给王老师送了束野花,就放在这儿,有野菊花、蒲公英,还有喇叭花,都是我们自己在山上采的。王老师哭了,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比城里的鲜花还好看。”
陈阳蹲下身,看见石座缝隙里长着株蒲公英,绒毛球被风吹散,像无数小伞飞向远方。他想起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从这里寄出的,当时全村人都来祝贺,王老师还亲手绣了个 “前程似锦”的荷包送他,荷包上的丝线是用茜草染的,红得像血。
“小宝,想不想继续上学?”陈阳问,看着孩子冻得通红的耳朵,像两片小树叶。
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想,当然想,可爷爷说家里没钱,让我明年跟他去山上种板栗。”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出老远,“其实我知道,爷爷是怕我走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奶奶去年走了,家里就我们俩。”
陈阳掏出手机,翻出杨家坳的照片:那里的小学被改造成了 “乡村创客空间”,有城里来的志愿者老师,孩子们用 3D 打印机做板栗模型,用电脑设计包装,他们的板栗文创产品在网上卖得很火。“小宝你看,”他指着照片,“以后我们也把学校改成这样好不好?有新老师,有电脑,还能学好多本事,比如设计板栗包装,给老衣柜画宣传画。”
小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使劲点头:“真的吗?那我可以学做机器人吗?我想做个能帮爷爷种地的机器人,他的腰不好,弯不下腰,每次种板栗都疼得直哼哼。”
“当然可以”陈阳摸了摸他的头,孩子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干涩,“只要你好好学习,什么都能学会。”
离开学校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巨大的惊叹号。小宝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易拉罐做的风车,塞到陈阳手里:“这个送给你,我自己做的,风吹,能转。”风车在风中吱呀转动,罐皮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加油”二字,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显然是用砂纸磨过的。
深夜的村委会办公室,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晃,像个跳动的心脏。陈阳面前摊着三张地图:卫星地图上的板栗林呈斑驳的褐色,像块溃烂的伤疤;手绘的老物件分布图上,红笔圈出的区域像散落的珍珠;产业规划图上,不同颜色的区块被胶带反复粘贴,边缘起了毛,记录着他一次次的修改和思考。
他翻开板栗林的土样检测报告:PH值6.8,适合板栗生长;有机质含量1.2%,低于正常值的一半(正常值应在2.0%以上);氮磷钾比例失衡,尤其是钾元素严重不足。“得施有机肥,”陈阳在笔记本上写道,“最好是羊粪或兔粪,配合秸秆还田,改善土壤结构。每亩地至少需要2000斤有机肥,分三次施用,配合深耕。”他想起杨家坳的做法,他们把板栗壳粉碎后还田,既环保又省钱,还能增加土壤有机质。
老物件调研表已经写满了三页,每件物品旁都贴着照片:雕花衣柜的牡丹、蓝釉陶罐的窑印、竹编摇篮的缠枝纹。陈阳在“修复成本”一栏算了笔账:衣柜修复需要800元(包括清理、补漆、加固),陶罐300元(补缺、清洗、上釉),摇篮200元(更换藤条、打磨),总共1300元。而杨家坳类似的老物件,修复后放在民宿里,每年能带来至少5000元的收益,还能提升民宿的文化品位。
绣娘调研手册里夹着片野蒿染的线,经过三次固色试验,颜色已经很稳定。陈阳查了电商平台,类似的天然染绣品,价格是普通绣品的五倍,而且订单很多,尤其是带有地方特色图案的产品。他在“销售渠道”一栏写下:“淘宝店铺”“抖音直播”“民宿合作”,又想起张嫂的顾虑,在后面加了句“先做样品,邀请村民参观杨家坳成果,消除顾虑”。
空心村的数据更让人揪心:近五年18-45岁青壮年流失率87%,留守儿童占比43%,闲置农房62栋。陈阳在“解决方案”一栏画了个思维导图:以板栗产业为基础,带动老物件活化和非遗传承,用产业留住人,再用留住的人发展教育,形成良性循环。他想起《乡土中国》里的话:“乡村的真正活力,在于产业、文化、教育的共生。”
凌晨三点,陈阳完成了思维导图的初稿。中心是“文化生态双激活”,像颗心脏,延伸出的支脉写着具体措施:“板栗林改良+冷链物流“”老物件修复+非遗体验 ”“天然染色+品牌电商“”乡村学校+创客空间”。每个支脉上都贴着便签,记着可能遇到的困难和解决办法,比如“资金不足 ”后面写着“申请乡村振兴专项资金、众筹、吸引社会资本”;“技术缺乏”后面写着“邀请专家培训、与高校合作、组织村民去杨家坳学习 ”。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像在为他加油。陈阳拿起红笔,在 “行动步骤”第一栏写下:“明天去镇上找农业站技术员,带土样检测,先解决板栗林的问题。”这是最迫切的,也是最容易见效的,他想先让村民们看到希望,就像黑暗中的一点光,能指引方向。
陈阳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梦见板栗林结满了饱满的果实,金黄诱人,村民们忙着采摘,欢声笑语回荡在林间;老衣柜摆在雅致的民宿里,游客们争相拍照,王婶拿着计算器算账,笑得合不拢嘴;张嫂的绣品登上了时尚杂志,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她收了好几个徒弟,正在教她们“盘金绣”;小宝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身边的机器人模型正帮着老师擦黑板,黑板上写着“乡村的未来……”
晨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脸上时,陈阳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野蒿染的线散发的味道。他摸了摸桌角的绣片,上面的小雏菊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像刚落的露水。他知道,实现这些梦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资金短缺、技术不足、村民的不理解,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从解决板栗林的土壤问题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把蓝图变成现实。
他站起身,拿起采样盒,里面的土样在晨光中泛着褐色的光。这是故乡的土地,承载着祖辈的汗水,也孕育着未来的希望。陈阳的脚步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走向通往镇上的路。路两旁的野草结着白霜,像撒了层盐,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晶莹的光,仿佛满地都是碎钻,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编者按】第四章以细腻的笔触剖开乡村的痛点与温度,板栗林的衰败与老手艺的濒危交织,陈阳的行动与村民的疑虑碰撞,字里行间皆是对故土的深情。既写得出板结黄土的沉重,也描得见野蒿染线的希望,让乡村振兴不再是空洞口号,而是可触可感的泥土芬芳与针线温度。深秋山坳的寒霜里,陈阳带着磨破袖口的冲锋衣归来,在板结的黄土、染病的板栗与蒙尘的雕花衣柜间,触摸故乡的阵痛。他看见李叔带血的绷带、王婶待焚的民国嫁柜、张嫂断针下的盘金绣,更撞见空心村的寂寥与留守儿童的渴望。从土样检测到野蒿染线,从老物件普查到乡村学校畅想,他以知识为犁,在荒芜里播撒希望,让每片枯叶、每道木纹都成为唤醒乡村的密码。当易拉罐风车在寒风中转动,当野蒿染出的绿线泛着温润光,这份带着烟火气的坚守,正悄悄勾勒出乡村振兴的微光。陈阳带着土样去镇上找农业技术员,能否顺利拿到改良方案?面对村民对 “有机肥改良” 的怀疑,他又该如何用实际效果打破顾虑?野蒿染线的样品能否得到市场认可?张嫂会不会放下对 “卖不上价” 的担忧,同意将盘金绣与天然染结合,让老手艺焕发新生?那间废弃的小学要改造成 “乡村创客空间”,资金与志愿者老师从何而来?小宝期盼的机器人课程,何时才能真正走进课堂?王婶的民国嫁柜终究会被修复留存,还是难逃被当柴烧的命运?当更多村民看到老物件的价值,会不会主动拿出家中珍藏的 “宝贝” 加入活化计划?面对青壮年流失的难题,陈阳设计的“产业留人与教育留人”闭环,能吸引多少在外的年轻人回乡?这片曾沉寂的山坳,何时能重现板栗满枝、绣线纷飞的热闹景象?倾情推荐阅读赏析!热烈欢迎文友积极跟评!编辑:攀登顶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