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段 火山
锡林浩特东侧的草原,是著名的锡林郭勒。我们计划里的大方向是向西,往东去草原要走往返的冤枉路。只是今天天气晴朗,不去草原转转有些可惜,于是我和天哥决定早早出发,绕远逛一逛锡林郭勒。
雨后天空透蓝,大朵的白云驮在牛羊背上,低得像是手能抓到似的。我们开了一个多小时,在那达慕大会白色的帐篷边停留和拍照。躺在草地上打滚时,天哥说,蓝天白云下的草原,绝了!我说你看,你要是多学点诗词,就可以不仅仅说“绝了”,可以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这儿草也没那么高啊,遮不住牛羊。”
“那说的是敕勒川,阴山下,不在这里。”
“阴山在哪儿?”
“额,回去百度一下。”
“我没手机,你不让玩了。”
“别气我,查百度的时候让用,走了……”
自锡林郭勒返回,向西往苏尼特右旗的中心——赛罕塔拉走。好好的晴天,说下雨就下雨,还是太阳雨。我刚和天哥说,太阳雨会伴有彩虹,果然便在车后架起了一座双层彩虹。
天哥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彩虹,还是双层的,绝了!
我说要是你多读点诗词,就不至于只说“绝了”。
他问哪些诗词是描述彩虹的?
我被他问卡壳,说你看,不好好读诗词的下场,就像我这样,没办法给儿子念美丽的诗。
天哥摇摇头,大概是嫌弃我幼稚。
越往西,草越低、越黄。逐渐的,开始出现斑驳的沙地,再后来就是成片的黄沙。我们在赛罕塔拉停了一晚,尝了尝有名的苏尼特羊,肉质鲜嫩,最重要的是没有腥膻味,实在好吃的……
“绝了!”天哥说。
第二天,我们往北,去了边境城市二连浩特。买了两张国门的门票,和天哥逛边境线,对面就是外蒙古。天哥用望远镜使劲巴望——对面一片荒芜,还是中国热闹些。我指着一人高的围栏说,你跳过去就算出国了,偷渡。天哥说什么是偷渡?我胡乱地解释一通,心说和孩子聊天,坑实在是多。
出景区的路上,我们偶遇黄羊,它们就在栅栏那边的浅草地上,慢悠悠地吃草。电瓶车的司机师傅说,我们运气好,他常年在这里跑车,也很少遇到。天哥用百度查了一下,黄羊是濒危动物,在国内已经很少见到。他问什么是濒危,我胡乱地解释一通,心说坑实在太多。
“它们跳过来算偷渡吗?”天哥问。
“算越狱。”我自以为幽默的答道。
“什么是越狱?”
坑太多,坑太多……
二连浩特也是恐龙之乡,去恐龙博物馆方向的国道两旁,摆着各式各样的恐龙模型,仿佛是草原上零散的骆驼群似的。我上一个路过的恐龙之乡,还是东北的嘉荫,考古学家在那里发现了食草的黑龙江满洲龙。二连浩特这里其中一个重大发现,是全球首个完整恐龙蛋化石,证明恐龙是卵生的。另一个是“二连巨盗龙”,一种似鸟似龙的家伙,证明了鸟的祖先也是恐龙进化而来。
自恐龙博物馆出来往乌兰察布开的路上,我兴致勃勃地给天哥讲“恐龙特级克塞号”。他看我兴奋异常,也不好意思打断,只尴尬地听。当我说到其实“克塞”和“奥特曼”长得很像时,轮到天哥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迪迦”、“泰罗”、“赛文”、“初代”之间的区别和差异。我看他讲得兴奋,也不好意思打断,只尴尬地听。不禁想起我小时候妈经常说:“动画片里演狗打架都看,有什么意思?”我觉得她不理解我,现在看,我也不理解天哥。
每个人的童年都同样幼稚,克塞和奥特曼都一个德性。
乌兰察布周边,近几年“火”起来的,是乌兰哈达火山。它是由几座死火山组成的火山群,各自以号码区分。比较大、并且经过一定开发的,是“3号”、“5号”、“6号”。“3号”火山的栈道很完整,可以直接徒步到百米多高的山顶。山顶不是顶,是个巨大的圆坑,坑的边缘有两三人宽,行人擦肩时,要错身而过。坑的底部可以下去,正中间是直径一米的黄色圆坑,坑里积了雨水。天哥问这火山下次什么时候喷发?我说可能几百万年后,也可能下一秒。他说那咱赶紧走吧。
火山的外围是黑色的火山岩,沿着山体一路叠铺下来。山脚的铺子能租宇航服,我给天哥弄了一套,穿上拍照,假装在火星。
“5号”和“6号”火山,也大同小异,只是开发度更低一些,也更陡峭。临走前,我让天哥在黑色的火山石里,找了几颗明亮光滑的,回家送给他妈。除了偶尔买一些冰箱贴,这一路上我也没买过什么纪念品或者特产。我自己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当然也可以说不用心,因为送人得看对方是否感兴趣。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绝不是什么暖男。我最近会留意捡一些或好看或难看的石头,虽无纪念意义,却胜在可以永久保存。
我希望生命能够永久,哪怕坚硬得近乎冷漠。
逛了两天火山,我们继续往西,穿越葛根塔拉草原。葛根塔拉草原不太出名,草木也不甚丰美,但视线极其辽阔。一排排高大的风车,在几乎没有起伏的巨大平原的衬托下,变成缓慢转动的竹蜻蜓,远远地竖在天与地交界的线上。牛羊散漫地随意铺散,毫无群属也无牧人。草原像上帝未关门的后院,时间和空间都静静的凝固了。
国道上无车无人,我让天哥读历史书,给我驱散困意。念到《虎门销烟》时,拐下路去加油,闯进一大片油菜花海,好好歇了歇,然后一路没停的到了乌鲁木齐。
隔天一早,去逛乌鲁木齐博物馆。这里馆藏丰富,自远古到近现代的时间线非常清晰,兼顾了内外蒙古乃至东北地区,能比较直观的了解中国北部游牧民族的历史变迁。我们从远古生物开始看起,除了“复习”了二连巨盗龙、黑龙江满洲龙外,还看了许多其他古生物、古植物的化石。
“鱼和树为什么能变成石头?”“为什么恐龙灭绝了但乌龟没有?”“鸟是恐龙变的,那恐龙是谁变的?”面对天哥的十万个为什么,我的知识血槽噌噌地掉,储备严重不足。
和中原正统历史略有不同的是,这里对辽、元、匈奴等游牧民族的记载更多,文物也相互印证。我对辽就不甚了解,大多数还都来自金大侠的《射雕英雄传》,我倒是想给孩子讲讲南院大王萧峰的故事,却怕他当成真的历史听,将来说我误人子弟。天哥对元朝时期的文物,大多流落在德国、法国、俄国耿耿于怀,我结合自己的理解和百度给他讲解,自己也补全了一些知识,也算教学相长。
天哥的语文成绩不如数学,但我并不着急。只要历史和地理不错的,语文都不会差到哪儿去。无非就是阅读和见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慢慢来吧。家里一墙书,孩子读的和我读的,泾渭分明,他还在喜欢童书的阶段。当他也能对我看的书感兴趣,抽出那么一本读进去,届时同他谈天说古,想必是一桩美事。只是届时,我想必已老,所以既期待,又忐忑。
逛完博物馆,吃完百年老店的好吃烧麦,我们去席力图召和大召无量寺拜佛。“召”是寺的意思,但不是蒙语而是藏语。这两座寺都是喇嘛寺,属于藏传的佛教。“席力图”是“法座”之意,寺里供有四世达赖的“法座”,也是第一世席力图活佛教导四世达赖时坐过的。具体的故事有些复杂,有藏传佛教特有的神秘感。另一座大召无量寺,有名的是银身佛像,所以也称银佛寺。两座召寺都在明清时期兴盛,一直香火相传。我没让天哥跪拜,只让他上了几炷香——拜佛这个事,总归要看缘分,莫强求。
逛完黄庙,我们又去了清真大寺。如果说对佛教我还能一知半解,那对伊斯兰教只能说毫无头绪了。相关的中文小说我读过一本《穆斯林的葬礼》,外文历史类读过一本《耶路撒冷三千年》,再剩下就是一些碎片化的影视剧和视频之类,很难说不是道听途说。以至于对穆斯林们的虔诚甚至狂热,只能有个模糊的标签,实不能有什么具体印象。
说是“大寺”,其实也不大,新月尖顶的建筑和寺塔,绿窗、蓝瓦、金顶,颜色鲜艳生动,格外好看。戴着圆帽的老者,悠闲的围着聊天,看到我们,平和的望着。我没有去攀谈,心中很难把他们当成围坐在村口闲谈下棋的大爷,大概是对神秘神灵的敬畏吧。
有一种说法是,下西洋的郑和就是穆斯林,这个因战争沦为奴隶的虔诚信徒,为了朝圣,几经出海,也不知最后是否到了他心中的麦加。将来倘若有机会,定要去麦加、耶路撒冷去看看,大概才能真正的了解伊斯兰教和穆斯林吧。
一整天游博物馆和拜佛逛庙,乌鲁木齐成了人文之旅。我固然兴致勃勃,没想到天哥也并不觉无聊。
我在他写作文的时候说,如果不带着思考上路,旅行无非就是路过,他深以为然。
【编者按】旅途的风景从草原的双层彩虹转向地质的古老褶皱。锡林郭勒的绿意尚未褪尽,乌兰哈达的黑色火山岩已沉默矗立——像时间凝固的叹息。父子二人穿行于恐龙化石与火山坑之间,在“濒危黄羊”与“奥特曼宇宙”的对话里,碰撞着两代人的童年密码。编者尤爱那枚被拾起的火山石:无纪念意义,却坚硬永恒。恰如生命在行走中沉淀的质地——不必温暖,但求真实。当博物馆的史前巨兽与召寺的香火相继掠过,我们恍然察觉:这趟向西的旅程,早已超越地理意义上的远行,成为一场在时间断层中寻找精神化石的勘探。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