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问 想象(一)
这一问我们讨论想象力。
关于想象力,我们对它的了解,只能是想象的、讨论的,而无法观摩和感受,更无法确定。我们只能想象“想象力”。
事实上,在这一问里,我一直拷问自己,是否有“想象力”这个东西。也许“思考”就是“思考”整体,并没什么分界线。
黑猩猩和虎鲸,是最接近人类智商的动物,前者经过训练,据说可以达到十来岁人类的智商。后者更夸张,据说因为脑容量是黑猩猩的二点五倍,且和人类有着相同的脑部结构,可以达到十五六岁人类的智商,倘若它们能上陆地上来,直接就能上中学了。
我对这两种动物的思考能力,是有疑问的。比如2007年做的黑猩猩实验,让经过训练的两只黑猩猩与十四名大学生比十以内的加减法心算,结果黑猩猩在一秒内的正确率有76%——相当不错的成绩。但这在我看来,并没有偏离其按需求和情绪驱动行为的逻辑。黑猩猩对正确数字的点击,很可能来自刻板的印象/记忆,他们大概不了解“3+2”的意义,而是记住所有图形的几百种组合,在其中选了正确的一种,从而获得需求(食物)和情绪(抚慰)的价值。这和它们爬树摘果子,伸手求抱抱,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更复杂了而已。
美国猩猩保护中心的一只名为“Kanzi”的倭黑猩猩,仅仅是跟着工作人员野炊了几次,就已经掌握了火的灵活运用。首先,它知道什么样的木材适合点火,会主动地去找适合的木材,然后将木材堆起来里面放上可燃的干草,最后再用打火机或者是火柴点燃。之后,它会找来烧烤架和锅子,将食物用小刀切成合适的大小,起锅烧油,下菜烹饪,而且研究人员发现,kanzi炒的菜不会糊,这代表着它能掌握火候。除了炒菜外,kanzi还会将棉花糖串在一个长树枝上烤。我们从这些行为上推论,可以说它具备学习能力、逻辑能力、思维能力。但这是否也是一种模仿,仍然是根据需求和情绪进行的本能活动,特别是人的反馈,是否给了它某些“激励”和“暗示”呢?
一百多年前,一名德国教师向公众展示了一匹会算术的马。这匹马的名字叫“聪明汉斯”,训练员给出的十以内加减乘除的任何问题,汉斯都能用蹄子敲出正确答案。初时大家一直当它会计算,后来发现,当它在敲出答案的时候,它会观察训练员的头部。当汉斯接近答案的时候,训练员会下意识地歪一下头。然后汉斯便会停下来,一步步接近真正的答案。如果训练员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或者它被蒙上了双眼,就无法可施了。
所以说,倭黑猩猩kanzi是不是也从工作人员那里得到了反馈和鼓励,从而改变自己的行为,按工作人员“要求”的那样去做呢?确实有这样的可能。
再说虎鲸,它们被认为聪明,皆因脑容量与脑结构接近人类——这事实上是一种自我陶醉。在行为上,虎鲸特殊在有复杂的“语言”系统、“社会”化的群体组织,以及分工协作的捕猎方式。可实际上,我们并不能肯定,它们之间的“闲聊”和“调侃”是否真实——据说它们能够传递信息,告诉同伴附近海域的人类是温和的还是暴虐的,从而改变对人类的态度——这很难印证。至于社会化和分工捕猎,也未必比黑猩猩或狼群的组织形式更高级,所以如何测算出十五六岁这个能力,我尚存疑惑。
那么这样看来,就不存在什么“计算力”或者“智力”“分析”“决断”“逻辑”这些能力,也就无需“想象力”的概念用以拆解“思考”了?
然而我转念做如下想:如果动物都有“类思考”的能力,甚至人类在婴儿阶段也是“类思考”而非“思考”的,那么聪明的动物和婴儿,比之笨一些的动物,其区别是什么呢?是量的区别,还是质的区别?
如果是质的区别,那黑猩猩、虎鲸之类,就应该比傻狍子、蜜獾之类,有差异化的界限。如果这条界限真的存在,那在二者智力之间的狗、猫、牛、羊,又是属于哪一边的呢?
所以这样看来,无论是“聪明动物”,还是“笨蛋动物”,或者“不聪明也不笨蛋”的动物,和人之间的差别是质的,因为人有“我识”;而他们各自之间的差别,是量的。
那么这个“量”是什么呢?回到刚刚黑猩猩做加减法的例子,黑猩猩如果是像大学生一样,理解了十以内加减法的意义,那与其他动物之间,便是“质”的差距,而且正确率恐怕就不止76%了,所以它们大概率只是记住了几百种组合而已。相比它们来说,猫狗牛羊则更为不如,不仅未必记得住这许多组合,甚至对图像、数字也全然模糊;反之,让黑猩猩记住上万种组合,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恐怕便只能瞎蒙——即便人类,不通过计算,而只以图片式的死记硬背,也未必记得住这许多组合。所以人和黑猩猩之间,“量”未必差太多,“质”则差得甚远了。
我曾在网上看过一段搞笑视频,里面是小女孩背乘法口诀,每到“三五”就卡壳,她哭着说:“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三五……三五太难了……”大人们为她的可爱莞尔,却不理解三五到底难在哪里。其实小女孩并不知道“三五”和“十五”之间的抽象数字关系,她只是“死记硬背”,和背句子、背诗文、背对话没有本质的区别。她和“黑猩猩背数字组合”之间唯一的区别,是她能通过语言,了解“一五”、“二五”、“三五”这些虚拟概念,但记忆方式是一样的。一旦超过一定的数量,便记不住了,这是“量”制约的。而当她一旦了解到数字加减乘除之间的抽象关系,便能迅速地口算、心算,乃至通过学习做更高级的计算题,这就是“质”的提升了。
于是我们现在抽象定义一下:无论在思考还是在类思考中,都有一个“量”的东西,它源自本能,以大脑为器质载体,在需求和情绪的引导之下。这个东西可以叠加和累积,能通过训练、模仿来提升,能记忆包含符号、图像、声音、动作、气味等等素材。这个“量”的东西,我们就可以用“计算力”或者“智力”来表达。它能指导动物的行为,体现出来的结果是类分析的、类逻辑的、类决断的。
而除此之外的,人与动物之间“质”的东西,我们就可以称为“想象力”了。
之所以用“计算力”或者“智力”、“运算力”来代表这个“量”的概念,是借助其效率化的、速度的、可叠加的属性。但和“计算”的数学概念,没有本质关系。动物的“计算力”是不足以做数学计算的,上面已经解释过了。也许从某些方面来说,虎鲸的“智商”看似能够达到十五岁的青年,但只要是开蒙过的人类少年,对低等数学的了解,便已经远高于它们——这就是质和量的差别。
我们用“想象力”去代表“质”,是借用其虚拟的、精神的、意识的、抽象的属性。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盗取了太阳神阿波罗的火种,代表着人类脱离愚昧和野蛮。这精神的火种,便是想象力,它点燃了智力的火把。我们现下看来,它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其他生命不具备的“独有”。
人高于目前的其他生命,其独特之处就是“我识”。而“我识”之中动物性大同小异、本质相同,独特之处就是“神性”。神性的关键就是以大脑为器质的“思考”,其他都是衍生物。而“思考”之中的计算力在动物中是存在的,人类并非唯一。只有计算力以外的那个“想象力”,才是神性光明的火种。
那么这“天赋”,是如何而来,真的是神赐予的吗?我们下一问继续讨论。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想象”为名,却从一场对“想象力是否存在”的自我拷问切入。作者以黑猩猩的算术实验、倭黑猩猩“Kanzi”的烹饪行为、“聪明汉斯”的条件反射为刃,剖开动物“类思考”与人类“真思考”之间那层模糊的边界。在质疑与思辨中,一个关键分野逐渐浮现:动物依赖“计算力”——一种受需求与情绪驱动的、可累积的“量”;而人类独拥“想象力”——一种赋予抽象与神性的“质”。这精神的火种,是否真是普罗米修斯盗予人间的天赋?且看下回分解。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