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段 达达
普陀宗承之庙,又称“小布达拉宫”,是乾隆年间,为庆祝康熙及其母的寿诞所修筑。整体风格模仿拉萨的布达拉宫,红色的外墙尤其肃穆,带有藏庙的特点。
我对藏传佛教知之甚少,只能挑一些显宗、密宗、“教外别传”之类的段子,讲给天哥解闷。天哥听得一知半解,只对庙外的经筒感兴趣,问我做何用。我说藏民先前大多不认字,经筒上布满经文,每转一圈就算念了一遍经,积累功德。除了庙内这种大的,还有能手持的小转经轮,等我们进藏区就能看到。我嘴里讲着,心想是不是真的如此,也不具考,现下先别露了怯,回头手机上查查。
后山的庙墙上,被刻了许多字,七扭八歪的巨丑。是侵华日军用军刀留下的,大概为“某某郎到此一游”之类。天哥自小被奶奶带大,我妈最爱看抗日神剧,使得他颇为抵日,看到此景不禁生气,义愤填膺了一阵。我问你还记得吗?你三四岁时咱们去日本旅游,爷爷、奶奶还有你姨奶她们一家,你当时问你奶说:“咱们是去打小日本吗?”我说完哈哈一笑,他嘟囔了一句“幼稚”,也不知道是说他幼稚还是我幼稚。我没好气的指着东西配殿被堵死的窗户,问他说,知道为啥窗户都用石头封上吗?他问为啥。我说就是让小喇嘛专心念经的,连窗外的风景都不给看。等于现在的没收手机,专心写作业。他连忙收起手机,擦了把汗说:“爸我热得有点头晕……”
自承德出来,继续往西,我们开进了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说是“公园”,其实是一大片森林。这里的树木极整齐,一般高矮。查一下得知,塞罕坝本是沙地,树木是人工种植的,自1962年到现在,历经六十年,如今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林海。
夕阳的橘光照进松树林,洒在林间的绿草和野花上。车子穿林而过,景色飞快地向后倒去。树林退尽后,露出山脚下大片的油菜花,点缀在雨水洗过的野湖之间。我提醒天哥,别老低头看手机,会错过好看的风景。他抬头敷衍低望两眼,嘴里赞叹两句,又自顾低下头。
就这样,顺着“国家一级风景大道”,一路进了“御道口”。我们在有篝火烧烤的小镇停了一晚,看载歌载舞的蒙古族演出。我问撸串时满嘴油,这会儿又埋头打游戏的天哥,晚上作文写啥?难不成写,就是换个地方打游戏?
他说啥?
我说,作文。
他说,哦……
塞罕坝里面很大,有不少景区,但都相隔极远。本想去七星湖转转,可连日阴雨,前几天还下了冰雹,七星湖水位上升,现在不能接待游客。只得继续往西北走,经克什克腾旗,进入内蒙的乌兰布统草原。
克什克腾旗是承德和内蒙交界之地,边界上有个旅游小镇,是滦河源头,现在成了景区的一部分。我们得从这里重新买票,才能进到内蒙。天哥终于肯下车,吃了点东西,看小镇上的打枪游戏不肯走。他自小喜欢射击,每每拽着他奶去家附近的公园,打气球、打鸭子、打玩具,气枪、水枪、豆豆枪、电子枪,样样都上手。偏他奶就喜欢看他打枪,说她孙子打得准,一枪一个,花她多少钱也不心疼。
我正说,这都和家里公园的相似,没啥新鲜,结果看到有实弹射击的,转而问他敢不敢打。他问打人吗?我说你倒是想打人!打靶,走吧。
交钱、取枪、戴耳罩,天哥举着沉甸甸的长枪试了两发,后坐力不甚大,只是声音很响。第三发开始,每一发他都正中目标,接连打碎啤酒瓶,惹得他一阵兴奋。十发打完,他虽意犹未尽,但我不肯再买,说试试得了,真要打尽兴,得费咱俩多少油钱。
街口的转角,有玩连发塑料子弹的,好家伙,一次性可以打八百发,还不贵,得,让他用这个过过瘾吧。我看他搂着子弹,“铛铛铛”一阵脆响的扫倒靶子,咯咯地笑。心里感叹,天哥算是听话的小孩,从不在外面耍赖要东西。无论好吃的好玩的,只要大人开口,就适可而止,从不撒泼打滚。像我,懂事。
打靶奖励了一个白色的瓷兔子,天哥很喜欢,拿在手里把玩。我说你这么热爱射击,干脆去当个射击运动员得了,天天能打靶。他说行。我又问,那是喜欢射击还是玩游戏?他想了想,掏出手机说,那还是玩游戏。我没好气的说,打枪还能当运动员,玩游戏有啥出息?他说可以当游戏解说。我心想,一点都不像我,贪玩。
进了乌兰布统,大片的草原没遮没拦,可惜天气时阴时雨,少了一些蓝天绿草的意趣。带天哥骑了个马,让他前几天的作文,终于形成“闭环”。初时他不太敢,让牵马的大嫂领着慢慢走,逐渐地放开,自己引马颠跑。这景区里的马,都遛得精了,又聪明又欺生。刚开始绝不肯发力,只慢慢踱步,被骑手抽两下,也只是颠,颠的得马背上的人浑身散架,一点也不舒服。等到回程时,又绝不肯放慢脚步,撒开蹄子就窜,拉缰绳也拉不住,它比你力气大得多,直跑的你心惊肉跳,双股磨得生疼。
我年轻时有一阵,酷爱骑马,喜欢草原上纵马狂奔的感觉。好的马儿跑起来,能和你一起律动,两者互相借力,又快有飒,有让人激动的驾驭感。我甚至曾失心疯似的,偏要给天哥买匹小马,想让他们相互作伴长大。后来被爸妈劝住,现在想想,多亏没脑袋发热。
骑完马继续上路,我把被激发的驾驭感释放在车上,在草原间的路上飙得飞快。偶尔天晴,驱赶天哥下车拍照,他不情不愿,低头玩手机。我终于忍不住吼了他几嗓子,挺粗暴的那种,他才吓得不敢再玩,翻出历史书来,看了两页,歪脖子睡着了。我实在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幼稚。边默念“亲生的、亲生的”,边给他脖子下塞了个颈枕。
在克什克腾区的中心——经棚镇——休息了一晚,我和天哥约法三章,再这么没头没脑的低头玩手机,就给他没收。
从经棚镇到达里诺尔湖这一线,叫“达达线”。沿线的大片草原也有名字,叫贡格尔草原。相比呼伦贝尔和乌兰布统,这里草木更为丰茂,也绿得喜人,是我们路过的最美的草原。我们在下雨的间歇里停车休息,听草丛里悦耳的虫鸣。我帮天哥抓了一只,原来是会飞的蚂蚱,那所谓“虫鸣”是它扇动翅膀的声音。天哥不敢拿,我笑他“菜”,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和你大伯、二伯在老家的沙河边抓蚂蚱,用草穿成一串串的,回家喂鸡。
天哥说二伯我认识,大伯是谁?我说就是我大哥,你只见过一面,几年前,他来参加你舅爷葬礼时,突发脑血栓。天哥听完仍不甚有印象,转而拿着手机去拍照、录像,说晚上也剪个视频玩玩。我则被回忆抓住,坐在满是露水的草原上发呆。
我像天哥这么大时,每到暑假,就去大姨家玩,这一晃小三十年了。胖胖的爱笑的大姨,很年轻就“栓”住了,和我姥一样,先是腿脚,然后是语言功能,最后卧床。我以忙为借口,始终没去探望,据说她看到亲人就会流泪,这大概是她当时仅剩的身体功能。她去世十年后,满手粗糙老茧、爱开玩笑的大姨夫也栓住了,半个身子不能动,在大哥家生活。再后来,只有不到五十岁的大哥也栓住了,胖胖的二姐也栓住了。他们的孩子都各自成家,外出闯荡。留下姐夫、嫂子、大姐,相互照应着,伺候几个不能自理的病人。
岁月易老人易去,物是人非。身在老家的大姨一家人,我没怎么帮忙,甚至关心都很少。我除了愧疚之外,满是对宿命的无奈。我妈家这一系的血统,看来大抵逃不开被“栓”住的命运,或者被命运“栓”住。扼住我家人喉咙的那条透明的锁链,如今不知道攥在哪个贼老天的手里,掂量着什么时候扯起来呢。
到锡林浩特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城里马路上满是积水。排水不畅的十字路口,堵满了不能通行的汽车,偶尔有底盘高的,像船似的趟过,两侧轮胎激起白色的水花。我想起十几年前,在北京上班时的那场大雨,当时我开着那辆二手的高尔,去涿州出差,回来差点被泡在高架桥下动弹不得。那次新闻说,有人困在车里没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雨下大了,也能害人性命。
大雨里,我们摸到入住的民宿。那是一座有些旧的六层小楼,白色的外墙被雨打湿,泛出灰黄色。楼道很窄,棕色的木扶手,架在绿色发锈的栏杆上。八个台阶一转弯,两个转弯一层楼,两层楼转折的窗户边,有倒垃圾的铁通道。我发怔的走上四楼,拿钥匙开门锁,再恍惚的关上门。天哥问我怎么了,走得好慢。我说这儿好像我家,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同样逼仄的楼梯、同样的垃圾道、同样八层的台阶、同样的四楼。
天哥问那个房子现在怎么了?我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出生以后,我们把它卖了。
老式的洗衣机,发出熟悉又陌生的隆隆响声,听动静,它随时能“走”进屋里来。天哥坐在书桌边,开着台灯写作业,半透明的滑门上映着他小小的身影。我吸了吸鼻子,略带潮气的地板的味道,被抽进肺里。
这几天因为玩游戏,我凶了几次天哥,甚至还踹了两脚。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别说孩子了,有几个大人不是盯着手机扒拉个没完?而且,孩子的问题,终究是大人的问题。
当年那个和如今如此相似的房间里,如天哥一般大的少年,终究也长成了大人。他被命运的锁链牵着,兜兜转转、忙忙碌碌、寻寻觅觅,今天仿佛又回到了曾经自己的房间。
我起身摸着天哥的头,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不应该凶你,我长这么大,你爷很少凶我,他支持我干任何我想干的事,所以当爸爸,我不如我爸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引蜻蜓、钓青蛙,翻墙去公园钓鱼,偷钱去游戏厅打游戏,总是不消停,所以当儿子,我不如我儿子。
天哥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喏喏了一会儿,道:“爸,冰箱里西瓜凉了吧?吃西瓜吗?”
我俩抱着半个西瓜,一人一个勺,倍儿甜。
【编者按】这一程从承德外八庙的朱红墙壁出发,穿越塞罕坝的人工林海,驰骋于乌兰布统与贡格尔草原,最终停驻在锡林浩特一场滂沱大雨中。父子二人的行迹,在风景与记忆的交叠处,勾勒出比地理跨度更深的路径。作者以“达达”为名,既是草原公路的代号,亦暗合生命历程中那些无声的抵达与告别。布达拉宫墙上的刀痕、塞罕坝整齐的森林、草原上失控的马蹄、射击摊前的欢腾与沉寂——沿途的每一处风景,都成了映照两代人的镜面。而在旧式民居的潮湿气息里,父亲突然与童年的自己重逢,那条横亘家族命运的“透明锁链”,终于在西瓜的清甜中暂时松脱。本章最动人处,在于揭示旅途的真正重量:我们携着父辈的印记上路,又成为子女的参照。当怒吼声落、虫鸣渐起,当手机屏幕的光熄灭而回忆浮现,行路人才忽然懂得——所谓成长,不过是学会在漂泊的车上,辨认自己来时的车辙。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