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段 承德
边开车边想着老妈的身体,回家的这几天,总感觉她精神头不足。她自己说浑身无力、走几步就气喘的毛病严重了。可去医院验了两次血,没查出大问题,可能真像她说的,只是天气热?
爸妈这俩人,生病不舒服,只肯自己吃药,实在不行才去医院。去了医院也不好好听医嘱,老年人慢性的毛病,很少药到病除,吃药输液若不见效果,他们便归咎为大夫和医院的问题,不肯继续治。不舒服继续忍着,等着自愈或者再一次坚持不住,换另外一家医院和大夫。
“左边、左边,小郭你往左边走……”副驾驶的天哥抱着手机,大声对游戏里的小伙伴喊,将我的思绪拉回。我们已经从秦皇岛开出来两个多小时,离承德还有一段路,这会儿正穿越一座座隧道,翻越群山。
“那小孩儿,一个多小时了吧?我怎么说的,玩一会儿就歇歇,换成读书,你的书呢?”我没好气,带他出来玩,我开车辛苦,他倒玩游戏个没够。
“嗯……那个,小郭,我不能玩了,你们玩吧。”天哥听我阴阳怪气,赶紧关手机收摊,从屁股下面摸出儿童版的历史书,翻到清朝历史,磕磕巴巴地念。
天哥自小在秦皇岛长大,和一直外地上班的我,每年也就相处三四十天。现代的互联网通信,让我们每天都能视频聊天,地理隔绝并没造成交流的阻断,不会真的生疏。但日常陪伴的缺少,还是有显而易见的影响。比如性格上,他比较敏感细腻,也听话谨慎,固然乖巧不会闯祸,但略显胆小。再比如沟通上,他和我说话偶尔会紧张,甚至会怕,乃至渴了、饿了也不好意思和我说,肢体接触也不亲热。
当然,我同样对他的爱好和习惯,了解得并不深入,流于表面,有时简直是忽略。所以我一直很期盼这次暑假,三十几天父子同吃同睡同游,想必能增加了解。
“爸,这个是康什么皇帝啊?”天哥问。
“康熙,清朝最著名的皇帝之一。”我还算耐心的给他解答着生字,适应着他的学业进度。他的识字量比我想象中的要少一些——也可能是我对四年级的语文程度要求高了。
承德是座山城,不仅被群山包围,城市本身也建在起伏的山上。我们订的民宿酒店,就在一段长坡路尽头的小山包上,能看到形如“山谷”的小半个城市。
我的大学同学中,有好几个承德人,比如同宿舍的龙哥、隔壁宿舍的维。他们曾给我讲,承德学校的校区,不用方位,而多用“上院”、“下院”、“中院”来区分的,说明各建在不同的高处。
龙哥曾去过两次北京,我因为忙都没见上面,也没尽地主之谊。维子干脆只在微信上有个好友,也没聊过天,连点个赞都没。到承德前我试着联系他俩,收到的都是好友认证提示,大概是我之前的冷漠,让人家觉得没有联系的必要了吧。
隔天一早,趁日头还不晒,我带天哥去爬“棒槌山”。
“棒槌山”本名叫“磬锤峰”,就是天哥历史书里念到的康熙皇帝给命的名。原本以为不怎么费力的山路,走起来可也不近,有几千阶的台阶。我还好,天哥有些吃不消,小胖脸热得通红。他如今一米五左右的个头,到我肩膀高,一百多斤,有点小白胖子的趋势。这点他随我,我如他的年纪,也“长个儿”晚,白白胖胖。我跟他说,等到高中一“蹿个儿”就好了。
他虽爬得疲累,中间休息了几次,却不曾叫苦,一直到了山顶的“棒槌石”脚下。“棒槌石”是一座在独立于山顶的巨石,四十米高,几人合抱的围度,头重脚轻,像根通天的棒槌似的。它直挺挺的矗立在山崖之上,仿佛随便一触即倒,却任风吹日晒了几百万年,一直屹立着。一千五百多年前,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里,就曾经提到过它,说其“孤石云举,临崖危峻”。后来康熙皇帝巡游热河,索性赐了个名字,便叫“磬锤峰”。
奇山异石向来不缺乏传说,磬锤峰一说是龙女为救情郎,偷出的定海神针;也有说是治水的大禹,用来镇压为祸的蛤蟆精的神器。我跟天哥说,实际上这是一种“丹霞地貌”,湖泊经过沧海桑田,上升为陆地山峰,再经风吹雨蚀而成。我搜百度现学现卖,他听得一知半解。我给他拍了几张比着“剪刀手”的游客照,就坐缆车下山,开车去了避暑山庄。
即便没来过承德的人,也一定听说过避暑山庄。清朝年间,承德还叫热河,避暑山庄叫热河行宫。据说光建就建了近九十年,历经康、雍、乾三代。山庄占地极大,分山林(围场)、宫殿、湖泊三个区。现下虽未进酷夏,却也闷热异常。所谓避暑山庄,并没感觉到多凉爽,只是山林环绕之下,空气很湿润。林间偶有小鹿跑过,惹得天哥一阵兴奋。
山顶可见行宫的全貌,比较显眼的是舍利塔和蒙古人的营帐。康乾几位皇帝爷的眼光还是比较长远的,所谓避暑的行宫,除了游玩和办公之外,更兼有宗教、外交的属性。热河地处塞外和内地交界之地,北接蒙古、西通西域,藏传佛教从此处传入汉地,同时让清朝的影响力进入藏区。另外,蒙古人也在此和满人会盟,少了很多争端。只是几位老爷子估计也想不到,他们的皇族后辈不争气,每每被国内暴匪或外国强盗,逼到避暑山庄逃难。
宫殿区和湖区又是另一番景色,红墙绿瓦,廊桥阁亭,金鱼游龟,垂柳塘荷,皇家园林的典雅气象还是很足的。假山掩映的宫墙,倒影在湖水之上。轻波皱起处,是微风在调皮舞蹈。湖水中间是烟雨楼,《还珠格格》拍摄之地。曾几何时,“小燕子”火得一塌糊涂,妈是忠实的拥趸,天天去舅姥家“追更”。她和舅姥一个问问题,一个做解答,看的比演的还热闹。
我给天哥讲,这个楼是“淑芳斋”,“紫薇”在这儿挨的皇后的鞭子;那个假山,是“小燕子”和皇宫侍卫捉迷藏的地方。天哥毫无兴趣,只擦着汗问,下一站去哪儿,让我有鸡同鸭讲之感。
晚上带孩子看《康熙大典》的实景演出,开场就是“百马奔腾”,打扮成清朝和蒙古骑兵的演员们,在山下的“沙场”上绕场狂奔,还原成缩微的古战场。不禁遥想,百十人尚且如此,如若十几万骑兵战于一处,是怎样的壮观和惨烈。接下来演绎的,是康熙皇帝的传奇一生,诛鳌拜、平三藩、逐俄罗斯、取外蒙古、进驻西藏、收复台湾,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同时轻徭薄赋、大兴工商、尊儒请佛、百家共举、整顿吏治、文武兼重,没有因外部的扩张穷兵黩武,让一个外民族的统治,得到了广大汉民族的认可,真正国泰且民安。
看着炫目灯光下的细雨中,一幕幕的“历史”重演,顿觉时光交错。古往今来,多少普通的平凡人,曾生活和死去,绝大多数都泯然湮灭,不留痕迹。只有寥寥数人,或天命所归、或因缘际会,如流星划过天际,留下耀眼的一生,供人仰望敬服。人生若梦似醉,此刻我就像莎士比亚《驯悍记》里的醉汉一般,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觉似幻似真,如痴如醉……
“你就写了一页?一页还没写满?这有多少字?有一百个字吗?你妈让你写多少字?”我看着天哥日记本上歪歪扭扭的“日记”,嘴角微微抽搐。
“我妈说不限字数。”天哥讪讪地解释。
“不限字数……不限字数也不能这么少吧?今天去了多少地方?棒槌山呢?去避暑山庄就看到乌龟了?别的呢?晚上看演出就两句话?你结合一下昨天看的历史书,不恰好能对应在一起吗?能写多少字呢?结果你半篇写的都是,中午吃的骆驼肉和鹿肉…。。不好吃?我真……再写!”
天哥唯唯诺诺地又去划拉作文,我气一阵,又暗自自责。本就很少管孩子课业,有问题慢慢教呗,吵吵一通,他也未必听得进去,这么没耐心呢。果然亲子关系的“杀手”就是辅导功课,好好的父子,也能成仇人。
“那个,尽量补一些好了,也不用太纠结,挺晚了,早点洗洗睡,不行就以后好好写,每天进步就行。”我试图挽回一下刚才的激动。
“哦,”天哥嘟囔着,然后问:“爸,明天能骑马吧?”
“啥?让你写作文,怎么跑这儿去了。”
“今天看骑马了。”
“看骑马咋了?”
“看骑马就写骑马了。”
“那明天就得骑马?”
“我想写明天我爸带我骑马,如果你不带,我就不写了。”
“我看你像马!洗澡睡觉……”
【编者按】这一程驶向承德的路,既是地理的迁徙,也是两代人的双向凝视。父亲在方向盘后的忧虑与儿子在游戏里的欢呼交织成现代亲子关系的缩影——物理距离能被科技弥合,但心灵的交汇仍需穿越重重隧道。当磬锤峰亿万年的孤寂遇见避暑山庄的王朝余韵,历史在此处不再是课本的铅字,而化作丹霞地貌的触感与《康熙大典》的蹄声。最动人的从来不是风景本身,而是那个在日记本上只愿记录骆驼肉滋味的孩子,正用他特有的方式将山河岁月与父亲的体温一同封存。这场父子间的“驯悍记”,终会在时光的包浆里温润成彼此最珍贵的纹路。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