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段 草原
略显坎坷的国道,过了根河,逐渐好走了起来。额尔古纳作为大兴安岭地区和呼伦贝尔草原的交界之地,显示了丰富的地貌特征。逐渐平缓但依然松柏林立的山峰,被根河和额尔古纳河分成一排排绵延的山丘,山丘之间平地上,开始有小片的草原,草原被水域覆盖,又过渡成湿地。
额尔古纳湿地景区,被突涨的河水淹没,停车场积水很深,游人栈道也泡在水下,索性没有开门。我想着都是湿地,想必大同小异,进不去也不甚放在心上——吃不到的葡萄想必是酸的。
这里的草原,虽然还没到接天连云那样的广袤,但也是沃野辽阔、旷达悠远。泛滥的河水形成很多支流,把草地分成更多的小块儿。成群的牧马牛羊,分散在水流边,有的散开吃草,独自认真干饭;有的扎堆蜷卧,一起打盹发呆;有的相互追逐,不痛不痒地打闹;有的在溪里嬉水,搅浑旁边喝水同伴的心情。蓝天为幕,绿草搭台,白云布景,河水围带,交织出一副生命的图卷,让人顿生悠然娴静之意。
在牧人的默许下,我飞起无人机,牲畜们蓦然动了起来,成为白色、棕色、黑色、花斑色的密密麻麻的移动小点,“小点们”又汇聚成流,仿佛律动的河水似的,忽而加速,忽而减速,忽而弯曲,忽而拉直,在绿野的草原上流动。高空远望之下,脑中响起蒙古草原的音乐,呼麦、马头琴、腾格尔……
再往前开,绕过两座山,河水又隔出大片的田地,只不过这里不再种着东北的水稻、玉米,而是蔓延的花海。大朵白瓣黄蕊的芍药,开得正旺,绵延几公里。有些从田里“越狱”出来,散落在山脚和河边,微风拂过就像路人打招呼,点缀着无人的山路。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过额尔古纳时还是大晴天,临近海拉尔就又下起了雨。雨下得急,收得也快,地平线上的阳光,努力的推开积云,发出刺目的余晖。翻过最后一个高地,建造在盆地中的城市,在雨后湿润的雾中蓦然显现,被夕阳裹上一层晕光,像发光的明珠似的。它的另一面,应景地布起一架完整的彩虹。我汇进热闹的车流,一头扎进这宛若实质的“拱门”里,眼前金光大作,目不能视……
海拉尔是呼伦贝尔市中心,自古就是呼伦城坐落之地,因海拉尔河而得名。我在这里休整了一天,逛逛成吉思汗广场,尝尝正宗的奶茶和手抓羊肉,驱赶一路旅途的劳顿。自从进了内蒙古地界,各种成吉思汗的雕像、广场、公园、壁画之类,就随处可见,可见其在蒙古族人中精神领袖的地位。
我在少年时,经常把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搞混,主要责任有二,排名不分先后。首先是历史书语焉不详,一句“北方游牧民族”就都打发了,从春秋战国时候的“胡服骑射”开始,胡人、匈奴人、突厥人、蒙人、元人甚至白山黑水附近的契丹人、女真人,都是“披发左衽”的骑射民族,很难搞不混;还有就是电视剧误导,从小到大看的历史剧,外族敌对形象,通通是挥着弯刀、背着弓箭、骑着烈马、住着帐篷的“草原人”或“漠北人”的形象,一律以强盗的姿态,口中喊着奇怪的呼哨声出现,实在看不出有何区别。
现在想想,这也不能全怪历史学家或者导演编剧,毕竟自从蒙古人横扫亚、欧之后,之前的草原部落人,要么被屠戮灭族,要么和各地人种混合,还有一些甚至只是不同历史时期名称不同,确不太区分得开。
到如今,内蒙古大多数是蒙古族人,信奉的偶像自然是成吉思汗。至于我经常把他和清人的祖先努尔哈赤,以及鸣镝弑父的冒顿单于混在一起,这是自己学得囫囵,怨不得旁人。
学界一直有争论,有一派说蒙古人对汉人是统治,元朝不能算中华民族的朝代,应该是人家的殖民地。另一派呢,就拿清朝说事,意思说人家满人也统治汉人了,对方辩友为何只认清朝不认元朝呢?统治派反驳说,人家满人自己把家都从白山黑水的东北,搬到了地大物博的中原地区,还学汉语、拜孔子,这是同汉文化融合,算主动投诚!而蒙人自始至终讲蒙语,过游牧生活,甚至华夏也只是其巨大版图的三分之一而已,还有广大的草原和大半个欧洲呢,都是人家地盘……
对方辩友跑题了啊?咱说的是元朝,元朝指的就是华夏地区的蒙人政权,行的是汉民文化……
行中原文化为啥朱元璋揭竿而起的时候,各地云集响应,还不是因为外民族的暴力统治……
这两派喋喋不休,最终抵不过毛泽东老人家大袖一挥:“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华夏民族包含多民族,不专指汉族。”完事,齐活,搞定!所以啊,圣人就是圣人,就是有那种云淡风轻解决复杂问题的气质。
我在海拉尔溜达的这两天,完全感觉不到汉、蒙、满人融合的有什么问题,大家热热闹闹,都操一口爽朗的东北口音,倍儿亲切,不知道成吉思汗老神仙看到,会作何感想。
自海拉尔出发到满洲里这一路,广义上都是呼伦贝尔大草原。要不说我是土老帽呢,之前还瞪着地图和导航一顿找,以为专门有个地方是呼伦贝尔,实在有些露怯。正式进入草原之后,才感受到真正的广袤,之前在月亮泡和额尔古纳之所见,又小巫见大巫了。这里当真一望无际,连起伏的小丘都没有,“一马平川”这成语,贴切得有些过分。
笔直的长路,直伸远在天际的草原腹地,牲畜化成一个个几乎不可见的小点,铺洒在黄绿色的草甸上,随手拍一张风景照,就是电脑的开机屏幕。白云轻飘飘的,既不成朵,也不连片,就自顾自挂在天空,缓慢地自卷自舒,仿佛每一片都是独立的生命。它们把影子大块儿、大块儿的打在草原上,草原也跟着斑驳的明暗应和,像大地收到了白云书写的情诗似的。
唯一略有遗憾的是,这里的草色略显苍黄,近看也有些斑秃,和臆想中的青葱嫩绿、繁茂如织,有些差异。不过瑕不掩瑜,远观高望时,仍是那接天连日,让人眼舒心宽的美景。
两个小时以后到了满洲里,这是一座颇具俄罗斯风情的边境城市,其中的套娃广场最是著名。巨大的套娃酒店,本身就是红蓝相间的套娃形象,内外饰和设施也有极多的套娃元素。围绕酒店为中心,整个广场布满了各种色彩鲜明的俄式尖顶建筑,像迪士尼童话里的古堡。还有马戏团、游乐场和景区商店,皆展示着风格各异的俄式风情,显得比俄罗斯还俄罗斯。我没有进景区里,也没住酒店,只在外面转了一圈,放放无人机拍拍全景,同样可以感受气氛。
与其花几百块钱进景区,我更愿意逛免费的中苏步行街,即便只看不买,也挺有乐趣的。这里有这各种俄罗斯和蒙古族特产,玩具、皮草、牛肉干、奶片,看起来比黑河又更丰富、更便宜。夜晚上灯,本地人和外地游客,不顾夜深的依然在步行街上流连,橘黄色的灯光打在蓝青色的砖瓦上,呈现着别样的异域情调。
我买了一瓶马奶酒,在街边的串店自斟自饮。这酒度数不高,呈半透明的乳白色,略带奶味和甜味,喝到微醺,正好入眠。
借着酒后话勤,我夸老板的内蒙古羊肉味正宗,问他是哪里人。老板笑着答是“扶南”的。我一怔后大笑,笑里夹带着东北口音。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车轮碾过国道的轨迹为引,铺开一幅流动的草原长卷。从额尔古纳湿地的水光潋滟,到呼伦贝尔草原的旷远苍黄,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捕捉天地间的生灵韵律——无人机下如河水奔涌的牧群,雨后海拉尔悬于城郭的虹桥,满洲里灯火中交融的异域风情……自然与人文在此交织,历史与当下悄然对话。关于民族认同的思辨如暗流涌动,却终落于市井巷陌的烟火温度。这一程,是眼的远征,亦是心的归途。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