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闯祸
挨揍之后的第二天,我们要回老家。爸看我屁股疼得没办法坐,站着写的寒假作业,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就让我把裤子脱了给他看。他看了直叹气,说下午才火车,上午咱去泡个澡。
那时候家里都没淋浴,洗澡是去公共浴池。刚进澡堂子脱光,旁边的叔叔大爷就说,嘿,这孩子屁股蛋和大腿怎么这颜色啊,爸讪讪地说不听话揍的。我自己看不到身后,就问爸啥颜色。爸没好气的说你还好意思问,都黑紫色了,看你下次还敢不,一会儿去池子里好好泡泡,促进血液循环。
我和爸进了浴池,怎么也坐不进去,热水激得屁股热辣辣地疼。爸显然是心疼,不好意思再凶,只是硬着口气说,你忍着点,热才好得快。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蹭进去,慢慢烫麻木了还真好些,泡了一阵,又听他的,换了温度更高的池子,待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才起身冲洗。
我问爸颜色下去点了吗?爸说好点儿,然后问坐下去还疼吗?我说还疼,但忍得住。爸就说那就忍着点儿吧。中午我俩下馆子,爸给我点了个溜肉段,说是给我补补屁股,我自己吃了大半盘,说管用,屁股都不咋疼了,爸才有了笑模样。
傍晚,我们到了老家。我进屋和长辈们打个招呼就和大哥、二哥去疯了,爸则被大舅和姨夫们拉去喝酒。直到晚上睡觉,我才轮上和妈好好说上几句话。大姨家是通铺,妈和二姨、老姨、舅妈几个妯娌姐妹在东屋住,我和她们一起。二哥和爸他们住了西屋,他从小个子大,向来是被当作大人“分配”。
我和妈汇报了这几天的作业和学习情况,跟姨们和舅妈吹牛侃大山,把被子里的热气都呼扇出去。妈隔着被子打了我屁股一下,说你老实点。我哎呦一声,说疼。妈问咋了,我心虚地说没咋。妈说没咋是咋了,我说就没咋。妈把被子掀开,说让我看看,我无奈的把秋裤脱下来,心想这几天光被人脱裤子看屁股了,然后听到女士们的惊呼。
妈快速问了经过,猛地跳下地,披上外衣,站在门口对着西屋骂:“老李,你出来!你真行,我就两天不在家你就打我儿子?没王法了吧你!”我也想下地,但被老姨拉住,说冷。我听到爸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当时没觉得打得重。”二姨把妈拉回屋,妈冲那面喊:“还不重?都紫了,不是你亲儿子啊?我跟你没完,我跟你说。”爸大概不好意思,也没还嘴。
这边七大姑八大姨又详细问了一遍缘由,舅妈问疼不疼,我说现在没那么疼了,昨晚疼,睡觉都不能躺着,早上写作业也站着写的。二姨就笑说,想必是不疼了,下午和你二哥我看跑得欢。老姨则对我妈说,你儿子就是白,显得严重,其实没啥事,过两天就消了,你别和三姐夫“置”气。
妈没好气地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打我儿子啊,我打行,他也能打?还给我打那么重。我感觉到被关爱,掉了两滴感动的眼泪,结果妈说你别装可怜,我还没说你呐,让你别去钓鱼,非得去!你爸特地早下班,要给你做好吃的,难得想展示一下父爱,结果你给人家在外面冻几个小时,要我也得揍你!我的眼泪瞬间就憋了回去。
舅妈说打你的时候你咋不求饶,你姐一求饶,我就心疼不忍动手了。我妈接茬道,他不会,就知道傻哭,揍的人也越打越生气。二姨附和,他二哥更是,哭都不哭,就那么站得直挺挺望着你,越打越生气。老姨笑着对我说,你下次说你不敢了,你改。我点点头,妈瞪了我一眼说你还敢有下次,躺下,死觉!
我好好的在被窝里躺下,农村火炕烫着屁股,舒服又熨帖,在妈给掖被子的当口很快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既是大姐结婚,也是农历新年。冬天外面冷,不能上山、下河、下地,孩子们就都窝在家附近放炮仗。大哥和他的伙伴,把二踢脚竖直捏住,点燃,“砰”的一声闷响,二踢脚就借着推力从手里窜上天空,然后在高空“啪”地脆响炸裂,留一股淡青色的烟。这种危险放法,给我俩胆也不敢!二哥胆子大,但是大哥怕伤了他,不让他放。我俩有一次要了两颗,竖放在地上,拿香远远地杵引线,结果点燃的同时,也杵倒了二踢脚,“砰”的一声平地飞出,远远轰在不知谁家院墙上炸了,从此大哥就再也不让我们放二踢脚了。
我们小孩能玩的,是放起来花团锦簇的“呲了花”和比二踢脚飞得还远的“窜天猴”。“呲了花”就是烟花,晚上燃放比较好,城市里多,农村老家人会觉得不够响亮热闹,何况还贵,一支放不了十几秒,玩的人少。“窜天猴”就便宜多了,一把十支,慢慢放也能放一阵。我就很喜欢看它“咻”的一声尖啸,消失在天空里。
当然,最经济实惠的还是放“小鞭儿”。一整挂的放得快,噼里啪啦很快就响完了,不过瘾。我们就都把整鞭的拆下来,一颗一颗点。刚开始还正正经经放,找块儿平地放好,拿香点了捻儿,燃着以后跑开听响,慢慢的就进化出很多花样的玩法。
先开始是换燃放的地方,把鞭炮塞在树杈上、石头缝里、院墙中间之类;后来胆子更大,就用手拿了,点燃之后再扔出去,看它远远得炸;再后来点燃之后不松手,等捻子烧到根儿上再往天上扔,让炮仗在空中炸裂。自从开发了这个玩法,小孩们儿就开始被讨厌起来,因为我们经常炸得鸡鸭满院儿乱飞,炸得猪牛羊原地乱刨,“咩咩”、“哞哞”的叫。
这天起床,不见山哥和二哥——他俩经常有意无意地把我忘掉。大人们在堂屋围了一圈包饺子,我怎么学也学不会,弄了一身白面,妈说你快别祸害了。
老姨看我无聊,偷偷塞我两元钱,让我去小卖铺自己买吃的,我开心地攥在手里,从门口溜走。到小卖铺当然不是买吃的,我买了一小挂数量最少的小鞭儿。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买,平时都只是从大孩子们那儿分点,甚至更可怜的时候,只能捡成挂鞭放完之后没燃尽或者没响的。
我一颗颗拆好,塞了满满两裤兜,从这头跑到那头,放得不亦乐乎。渐渐不过瘾,就把两颗炮仗的捻子拧在一起,这样可以一下子放两颗。再之后就三颗、四颗。大概我们小孩儿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辛辛苦苦拆下来,然后再想办法聚堆放掉。这时候,我盯上了大姨家院门口,用来烧火的麦秸垛。冬天还没下雪,麦秸还是干燥的,我从最下面向里掏了两把,掏出最易燃的,堆在一边,用火柴点着,然后扔一小把炮仗进去,看它们噼里啪啦地炸。放完一组觉得蛮过瘾,就又多抓了些,一次性把兜里的炮仗索性都扔了进去,响个痛快的。
就这时,炮仗把烧着的麦秸崩得到处都是,因为离垛子并不远,迅速地就把麦秸垛的下层引燃了。我怕被炮仗炸到,没有第一时间过去灭火,等到都响完再一看,火势已经慢慢扩大了起来。我拼命用脚踩,但怎么也控制不住,火苗一下子顺着最外层的麦秸,窜到了跟我差不多高。我傻了眼,心想闯祸了,蹬蹬跑回了家。
屋里大人们饺子包的差不多,正在收拾打扫。爸看我慌慌张张进来,发觉不对,问怎么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只说没怎么,没怎么。一直到院外有人喊道:“哪家着火嘞!哪家啊!老董家!老董家着火嘞!老董家着火嘞。”
爸“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正好还拿着擀面杖,厉声道:“是不是你干的?”我战战兢兢的不能言语,大姨夫一把推他出去,边推边道:“救火去,救火去。”爸只来得及瞪我一眼,就跟全家人一起拿着盆、桶、扫把去救火了,只有老姨留下来,安抚流泪惶恐的我。
我着实吓得不清,联想到会不会整个房子都会烧起来,到时候大山哥他们就没有家了,我们还得赔他们房子,自己只能露宿街头,去要饭……
其实不多会儿,火就熄灭了。麦秸垛易燃,特地单独堆放,隔着猪圈的石头院墙,即便不扑灭,燃尽了也就熄了。姨夫他们拎着各种灭火物件进屋时,已然轻松地有说有唠了。唯独爸不出声,瞪着眼睛径直朝我走来。
老姨一把将我护在身后,抢先说:“孩子不是故意的,点炮仗崩的!”爸不好过来拽,手指着我想说话,跟进来的大姨夫笑着拉过他道:“妹夫,火烧旺家!村里哪年放炮仗不得着几起火?这说明咱家今年旺,没啥大不了的,别凶孩子。”大姨、二姨也都过来拉,让他去喝水。
妈召唤我,老姨才肯让我上前去,七嘴八舌地一起问,是不是你点的?你咋点着的?我边哭边答,放松下来后,越哭越大声。
妈又笑又气,道:“败家玩意,你还有脸哭,不是你大姨拦着,我也得揍你。”大姨就把我拉过去擦眼泪,道:“我们可不揍,干嘛揍我大外甥啊,我大外甥多好啊。”二姨则打趣到:“都说玩火尿炕,你今晚睡觉可得注意点儿,半夜别发大水把我们都淹了!”大家就一起哄笑,只有我一个人哭得更大声了。
这件事记到现在,挨揍的时候其实不算闯祸,真闯祸了反倒没挨揍。
【编者按】这一章以“闯祸”为题,却巧妙勾勒出两代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张力。从澡堂里父亲隐晦的心疼,到母亲深夜掀被查伤时的怒火与调侃;从二踢脚的危险游戏到麦秸垛的冲天火光——那些藏在训斥与眼泪背后的温情,在东北农村的烟火气中缓缓流淌。作者以举重若轻的笔触,将家庭教育中“雷声大雨点小”的普遍真相揉进鲜活细节:真正触及安全底线的纵火事件反而在乡邻的圆场中化解,而日常的小过错却结结实实落在屁股上。当炮仗炸响的童年与成人世界的宽容在此刻交汇,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独属于九十年代的粗粝浪漫,更是一个时代对“成长”最生动的注脚。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