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段 北极
早上起来晕乎乎的,昨晚喝到凌晨,居然断片。我灌了两瓶子矿泉水,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起身去外面吃点早饭,顺便溜达着,透透酒。
昨天让民宿老板领进村里时,已是掌灯时间,只是天空仍亮着,像是北方盛夏的傍晚,蓝青色的天撑着不弱的天光,始终是不肯暗下去。村里游人不多,很多困在这里已三四天。大水淹了不少房子,如果再持续,全村都得撤离。好在这两天雨停云散,水位逐渐消退。
村子总共两条柏油路,十字交叉。路两边排布着饭店、商铺,大多没有营业。村民开的私人民宿,分布在距柏油路稍远些的田间和河边。昨晚出来觅食,在唯一开灯的烤串店,点了些烧烤和一瓶凉啤酒,打算吃完休息,凌晨出来看极光。可不知怎的,就和打烊后的串店老板并了一桌,一边闲聊一边开了好几瓶啤酒,就这样喝到凌晨。
老板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哥,原本是当地林场的伐木工组长,后来东北的伐木全面停止,改为封山育林,他们这批人都转行做了护林员。平时轮班,也不怎么忙,他寻思着给儿子攒上学钱,于是盘下了这个小店,和媳妇一起经营。据他说,他是村里最早干烧烤的,一转眼已经十几年。靠着小店,不仅供儿子上完大学,还在城里买了房,言语中矜持却自豪,频频与我这个投缘的“小兄弟”干杯。
我问他今年的水为什么这么大,他说除了雨水大,俄罗斯那边开闸放水,也影响了漠河。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我权且当真的听。我又问他疫情是否影响生意,他叹口气说那是当然,往年夏至这里人满为患,贵的房间都上千一间,今年三折都没人住,影响“老大了”。
“那几年挣着钱了,可!不比你们在一线城市差……再拿四瓶,媳妇儿……干了,老弟。”串店老板贼拉实诚的和我碰杯,他媳妇也不说话,微笑着拿酒,既不劝喝,也不阻止。
他问我咋一个人出来玩,我大概说了一下近况和计划,他咂咂嘴说:“每个人想法真不一样,我和你嫂子不愿意折腾,可!就寻思守着我这小店,还能给儿子够奔够奔呢,再!来来,喝了老弟!”
我和他左一杯右一杯地撞,忘了拘谨。我从不是自来熟,甚至略显孤僻,在酒桌上也大多克制,同不熟的人喝不多,能保持清醒。但和这老哥吹瓶,却奇怪的无甚压力。这当然不是源自那种“相见恨晚”的投机,而是他的话和生活,让我不禁回忆起当年爸妈开小饭店,在清晨出早点、在傍晚支排挡、在桥头卖烧烤的日子。当年夜幕下昏黄的灯光,就跟昨晚似的,从烧烤摊的轻烟里照下,熏着人间的烟火气。
我们喝到凌晨,北方始终有着微微亮光,使得天总不是全暗。但传说中的极光,却未能见,只偶尔在蓝色的天缝里,闪现些绿色来。串店老哥说,这里能看到或者拍到的,不是真的极光,是另外一种叫“夜光云”的气象。
看来想要看到正牌的极光,还得去更北的芬兰、冰岛之类,也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我举着手机一通乱拍,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拍到了些啥。
南边的月亮升起,光线更亮了起来,熄了路灯的空地里,留下我七扭八拐的影子。。。。。。这是我昨晚最后一个印象,如今清醒了来,实在庆幸居然还能找到民宿,摸回自己的房间。
喝了两碗热粥,虚虚地出了些汗,酒劲也排得差不多了。我绕着唯一的十字路口,来回走了两趟。这儿是中国最北的村子,村里的一切都是“最北”的。有“最北邮局”、“最北彩票站”、“最北理发店”、“最北农家院”之类的,我随大流地拍照打卡,给朋友家人寄明信片。之后去了河边,发现原来洪水真不是说说的——此刻虽没在下雨,可淹没过河堤的浑浊河水,依然泛滥地奔流着。河中间的北极广场,已经被淹的只剩下几个零星的路牌。大树的枝干也都泡在河水里,露着低矮的绿树冠,有一种热带亚马逊河的即视感。
中午睡了一觉,宿醉彻底驱散开去,反而比前几天更振奋些。离开前,我带着昨天撞死的鸟儿尸体,找了块儿松树下的风水宝地,郑重的安葬了它,并在它的坟前,叠了白色的石头和松果。我心想这算高句丽王族的待遇了,希望你安息,来世投个人胎,过美丽精彩的一生吧。
为了避开超长的“弹坑路”和更加难走的“搓板路”,我没有经室韦去呼伦贝尔,而是选择兜回加格达奇绕路。经过根河桥时,看从上游顺流而下的“雾河”——这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觉得这样形容它最贴切——浓雾贴在河面上,随着河流从上游流下来。小一些时,在桥洞下与水流一穿而过;到浓时,就把桥面也遮蔽起来,争先恐后地跃过,直到风吹散,再露出石桥来。河水和雾从高耸的崖壁间倏然而出,再从下游的树林间倏然而隐,阳光穿过树林照下,组成一副似仙境的画面。
一直开到晚上,漆黑的国道上没有路灯,两侧山壁遮着天光,更显得漆黑。天空突然打起旱雷,高耸山壁中间略浅色的天空中,时不时划过一道蛇形的闪电,瞬间划破天际,亮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雷声便炸裂般响起,丝毫没有间隔,显示这闪电定然离得极近。天上无雨,更显得闪电威猛。它们一道比一道长,一道比一道亮,有的横劈,有的竖刺,更有在天空转折、分叉的,每劈一道,都仿佛劈到人心坎上。
如此天威当空,人不免心生敬畏。我小时候很怕闪电,成年后略好些。十几年前,刚去北京的某天,下班路上一场暴雨,没带伞的我在大厦门口狼狈避雨,突然一道如天启般的巨大闪电,撕裂暗红色的天空,斜斜劈下,在天幕上布下一张电网,仿佛盘古开天巨斧的一击似的,重重轰下。我被这惊天一击吓到了,从此便对闪电更加敬畏。
今天在视野更开阔的野外,闪电虽然不如当日的大,但却更密集。人类终究是一种感官生物,躲在楼房里和露在天空下相比,后者更能让人心灵受到震撼。所以古人对闪电的敬畏,不是什么愚昧,只是更直观的感受过它们的力量罢了。现代人即便知道闪电的原理,当看到这样的神迹之后,除了祈祷,又能做些什么呢?
虽然我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之事,此刻也不禁默念:“观世音菩萨保佑!”
也不知是我祈祷有用,还是雷公、电母到了下班时间,逐渐的电收雷息,下起小雨。雨滴掉落在车灯前,划出一条条密集的银丝,遮挡着路更加模糊了。
在雨中开了一阵,遇到挡路的大货车,我刚探出头打算超过,突然从左侧的林间,窜出一头野鹿!我们离得极近,我甚至在车灯的照耀下,看到了它大大的圆眼中闪现的惊恐。我紧急刹车避过了它,它却没有避过右侧的大车。“砰”的一声,大车也紧急制动,和我一同停在细雨中的路边。
我凑上前去看,大车的右前侧瘪了一块儿,车灯也碎掉了,但却没看到鹿的身影。我和大车司机打着电筒,在草丛里照了又照,也没看到它。我没凑热闹,继续开车上路,留大车司机收拾残局。
雨果断的停了,天上跑来一轮圆月,发着漫天光华,照在云彩上透着五彩的晕光,仿佛每一朵云彩都是天上的一座宫殿,想来神仙们正达旦的举灯畅饮,起舞弄影。我驱车在明月当空的山路上,一阵发怔,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河雾、闪雷、小雨、野鹿、夜车、华月、繁星、彩云,通通搅在一起,揉成漩涡,变成绚烂的极光。
【编者按】从酒醒后北境晨曦的晕眩,到洪水漫过“最北”地标的荒诞;从烧烤摊前人间烟火的暖意,到夜路上劈裂天际的雷暴——本章以一场宿醉为引,将北极村的日常与超现实织成哲思的经纬。作者在“夜光云”的微光与野鹿惊恐的瞳孔间徘徊,追问人类在自然威仪前的渺小与坚韧。当河雾、闪电、月光次第登场,最终在幻觉中熔铸成极光的刹那,行路已不仅是地理的跋涉,更成为对存在边界的勘探。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绝食的狗、撞死的鸟、林间突现的鹿——都在提醒我们:万物有灵且美,而人类的清醒与迷醉,不过是大自然呼吸间的一瞬震颤。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