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峥嵘岁月
花生,在我们老家被称作藏(cāng)果。顾名思义,它是隐匿于地下的果实。或许很多人未曾听闻过这个独特的称谓,甚至在字典里也难觅其踪。然而,在我们老家山东阳谷,人们确实是这般称呼花生的。
花生富含多种维生素与氨基酸,是一种美味且生态健康的食品。在物质丰饶的现代社会,人们想吃时随时都能购得。但在我们那个年代,它却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奢侈品,至少在我个人的记忆里是如此。
记忆中,我首次品尝花生是在六岁半那年。彼时,国家开始抑制小农经济,效仿苏联老大哥推行集体所有制,大力宣扬集体农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吃面包,喝牛奶”的幸福生活。于是,在各级地方政府的积极倡导下,农村先后成立了互助组和高级社。
当时宣传道,互助组宛如一叶扁舟,在时代的浪潮中难以抵御大风大浪;而高级社则如同一艘钢铁巨轮,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将其掀翻。此外,诸如“单干可耻,走集体道路光荣”之类的宣传话语,也如春风化雨般润泽着每一个农民的心田。
经过一段时间的舆论宣传,高级社终于宣告成立。农民的土地尽数划归集体所有,祖祖辈辈依靠单干为生的农民也都成了高级社的社员。高级社成立之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尤其是年轻人。大姑娘、小媳妇一同下田劳作,挣取工分,庄稼成熟后依据工分的多少来分配粮食和财物。这便是当时家喻户晓的“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年轻人在一起劳动时说说笑笑,倒也饶有兴味。当时,婚姻法刚刚颁布不久,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反对父母包办婚姻,倡导婚姻自主。一些年轻人在集体劳动中互生情愫,他们勇敢地摆脱了父母包办婚姻的束缚,并在政府的支持下组建新的家庭,开始生儿育女,为战争之后共和国的休养生息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那时,由于战争的摧残,人口数量锐减,国家提倡多生多育,并在政策上给予适当的物质奖励。因此,诸如“生育光荣”“英雄妈妈”之类的宣传广为人知。
我的伯父徐化鲁,于1937年8月投身革命洪流。次年2月,荣任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六军总队部队长。此后,他在抗日征程中一路奋进,历任八路军山东纵队一团团长、先遣大队队长、后方司令部副司令员、泰山区副专员兼莱东县县长、鲁山专署专员等重要职务。
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只要提及打鬼子的徐化鲁,可谓妇孺皆知。伯父足智多谋,于战火纷飞的战场之上,总能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卓越的智慧,制定出精妙的作战策略;他作战英勇无畏,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英勇事迹和高尚品格,深深烙印在每一位战士的心中,深受战士们的敬重与爱戴。
当年,伯父徐化鲁麾下有一员爱将名为武中奇。武中奇对书法情有独钟,伯父对他关怀备至,呵护有加。这位武中奇,后来在中国书法界声名远扬,成为了著名书法家武中奇先生。他曾是我伯父的下属,于伯父麾下担任营长之职。
伯父说:“抗日战争时期,武中奇就对书法痴迷不已,经常利用部队休整的时间进行练习……他作战勇猛,书法技艺精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十分看好他。”武中奇先生的书法流畅大气,自成一派。解放后,他成为了著名的书法家,这与他在战争时期对书法的锲而不舍有着莫大的关联。
作为伯父的下属,武中奇先生时常写字送给伯父鉴赏,只可惜战争年代,许多优秀的作品都未能保存下来。解放后,伯父在济南定居,父亲则带领我们全家迁居徐州。
我第一次见到伯父是在文革时期,那年我去北京,路过伯父家,得以见到了仰慕已久的伯父。伯父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慈祥儒雅的老者,个头不算高,脾气随和,全然没有传说中那般威严。若说他就是当年率领八路军战士“党聚民心,兵摧敌胆”的徐司令,我还真有些难以置信。
“九一八”事变前后,伯父徐化鲁、父亲徐化祥、叔父徐化愚三兄弟相继投身八路军,奔赴抗日战争的前线。据母亲所言,父亲最初在伯父的部队里当兵,后来因生活琐事与伯父发生了争执,离开伯父随军南下,这也是我们全家迁居徐州的真正缘由。
母亲说:“事后你父亲也颇为懊悔,凭借你父亲的资历和贡献,再加上你伯父的人脉关系与威望,倘若你父亲留在山东,他的职务定然不会比现在低。”母亲的这番话,现在想起来也算是对往昔之事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追忆吧。
叔父参军不久,便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中不幸负伤。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无情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伤痛的印记,无奈之下,他只得离开部队,黯然回到爷爷身旁。此后,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陷入了无尽的困厄之中。
母亲每每提及叔父,总是感慨万千:“你叔父一生仅出过一次远门,便是去参加八路军。那是他为国家、为民族而迈出的勇敢一步。然而,双腿受伤后行动不便,他如同被命运禁锢在了家乡的一方天地,直至离世都未曾离开过。”
母亲神情怅惘,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奈,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你叔父伤残之后,脾气变得极端暴躁。或许是身体的伤痛与壮志未酬的苦闷,让他的内心充满了煎熬。有一回,他与你婶子闹了别扭,竟抄起回家时携带的步枪就要开枪射击。若不是你爷爷阻拦及时,后果定然不堪设想,那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你叔父一生未能给予你爷爷多少助力,一直依赖长辈生活。这于他而言,亦是心中难以言说的隐痛。尤为可悲的是,他从未享受过国家给予的待遇。但你叔父生性刚毅要强,即便遭遇重重困境,生活的重担如巨石般压在他的肩头,他也独自默默承受,从不言苦。你爷爷去世之后,他全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家人的生计。真难以想象那几年他是如何在艰难困苦中熬过来的,尤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匮乏,生活举步维艰。在那般艰难的环境下能够顽强生存下来,堪称一个奇迹,他的坚韧与担当令人动容。”
解放之后,硝烟散去,山河重整。父亲徐化祥从部队转业回归地方。然而,长期的战争生涯让他的健康状况欠佳,未能在地方上有显著的作为。他先后于敬安、利国农场担任场长之职。
彼时,国家百废待兴,面临诸多困难,人民生活贫困,全国人民的温饱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国家因此提出大办钢铁、大办粮食的口号,力图让人民摆脱饥饿的困境,走向繁荣富强。可以说,农场场长在当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岗位,肩负着保障人民粮食供应的重任。
1960年,命运再次对父亲露出了狰狞的面容,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无奈之下,他被调回徐州市城建局园林处工作,在九里山苗圃担任主任一职。在此期间,父亲长期卧病在床,频繁住院接受治疗。他在九里山苗圃仅仅挂着主任的虚衔,按月领取工资而已。
而叔父则因双腿伤残,一直留在家乡的农村生活,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就这样,徐氏三兄弟分居三地,各自在生活的浪潮中挣扎前行,彼此关系疏离,仿若陌生人一般。谁也没有拖累谁,亦未曾给予对方道义上的援助。这恐怕也是爷爷当初送三个儿子离家时所未曾预料到的。曾经,爷爷或许怀着对儿子们的期许与希望,送他们踏上不同的道路,却未曾想到,命运的齿轮会将他们带向如此不同的人生境遇。
我四岁那年,国家推行精兵简政政策,要求干部家属下放。为响应国家号召,母亲在父亲的劝说下,带着哥哥和我离开徐州,回到山东老家务农。据母亲回忆,此次回乡我们在家乡居住了两年。这两年间,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们见证了从互助组到高级社的巨大转变。那是一个充满变革与希望的时代,走集体化道路的理念如春风般吹遍了每一个角落。这是我在老家生活时间最长的一段时光,尽管当时年纪尚幼,对家乡的概念较为模糊,但走集体化道路光荣的理念却深深烙印在我幼小的心灵之中,并对我今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编者按】这一章以“藏果”为引,在朴素的地方记忆与时代洪流之间铺开一幅厚重的历史画卷。作者以花生的隐匿性隐喻个体命运在集体叙事中的沉浮,从舌尖的味觉记忆延伸到家族三代人的生命轨迹。徐氏兄弟的抗战往事、时代变革中的抉择与代价,在细腻的笔触下既显个人情感的微光,又折射家国命运的裂痕。这一章既是乡土记忆的窖藏,也是历史针脚的拆解——那些被深埋的荣光、遗憾与坚韧,终在文字间破土而生。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