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病
从老家回来不久我就病了。
起先是嗓子痛,妈诊断了一下,说是上火,让我多喝水。我说我也觉得是上火,妈问为啥,我说因为咪咪丢了。妈塞给我大茶缸子,说是你自己不坚持,让你山哥劝了两句就答应了,我们大人怎么好意思说,舍不得一只猫?我被妈先声夺人,惯性地听话,把水当药,咕咚咕咚地喝了,心想大概真是我坚持不够。
没过两天,发展到咳嗽,进而后半夜开始发烧。妈看了看体温计上的温度,递给爸,爸说送医院,妈说半夜都是急诊,没儿科大夫,明早再说。随后瞪了我一眼,说让你多喝水,也不好好喝!小孩儿发烧没事,烧一次聪明一次。
妈从抽屉里翻出退烧药、消炎药、咳嗽药、清火的治嗓子的药等等,按着说明书的药量,拒绝了爸的“加倍”要求,给我送到床边,盯着我用水,把一大把药片一口顺下。
我家向来传统就是小病自治,有点伤风感冒的症状,就先吃药“顶”,看看能不能“顶”回去。顶不回去再看症状,吃不同的常备药,药性是否相冲什么的是不存在的。中药搭配西药,大概和吃饭得干稀搭配一个道理,中药就是有病调理没病解饿的路数,消炎药才是打底的,什么“劲儿大”吃什么,弄得全家人跟药物上瘾似的。最后到我爸这儿,药量还得给你翻倍,他自己有时候甚至三倍,他的理论就是“多吃好得快”。
虽然是夜里,但正是秋老虎的节气,本应该闷热才对,可我仍然觉得冷。妈翻出冬天的被子给我盖上,仔细掖了掖被角,嘱咐我热了也别蹬。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我儿子吃药、闷汗什么的,最不用操心了,打小没发过愁。老李你还记得吗,那会也就不到两岁吧,不怎么把家里的四环素翻出来了,把外面糖衣当糖吃,舔到中间的苦药片就吐掉。我回家一看,一地小白点儿,一看药瓶都空了,给我吓坏了,心想别再给我儿子毒坏了。后来琢磨过来,感情他“尖”着呢,一点儿药都没吃……
这段子我听了很多遍,日后想来还会听很多遍,爸应了两声,睡着了。我喝了口妈塞过来的水,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她上了个四个小时的闹钟,也翻身睡了。
退烧药劲儿上来,我出了身透汗,又不敢动,也不愿动,毕竟妈把我会“闷汗”这事架到了这么高的高度,我也不忍心降低标准。嗓子疼,难过,咽吐沫都疼,却越疼越想咽吐沫。躺在床上望向漆黑的四周,只有窗帘外能透出些许光,框出一个窗户的形状。我想念咪咪,然后为了转移想念,开始胡思乱想。
发烧还是蛮奇怪的,明明体温是热的,偏偏身体会感觉冷。记得有年冬天,也是发烧,那时候我还小,也就三四岁,我家还在单身宿舍住。外面风大、雪大,我大概烧得实在太高了,加上爸妈还没什么应对经验,没现在这么“豁得出”我,决定连夜带我去医院。我被里外三层套上了全副御寒的家当,薄秋裤、厚秋裤、毛裤、棉裤、秋衣、毛衣、毛坎肩、棉衣,最外面还裹上大“棉猴”和围巾,仅仅露出眼睛。即便是这样,出门那一刻我仍觉得冷,紧紧地靠在爸的怀抱里。那天的其他事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飘雪纷飞的黄色路灯。
我说不上体弱多病,但比一般孩子更容易头疼脑热。我妈唯一的“鼓励”教育,不知怎的用到了治病上,打小就夸我:吃药痛快、闷汗老实、打针不哭。使得原本有点脆弱和“菜”的我,在生病这件事上反倒很“小强”,仿佛这三项是超能力似的,隔三差五不使将出来,就有所遗憾。
生在我家的病,不是“着凉”就是“上火”,跑不出这两个框框。“着凉”通常都是事后总结、结果倒推,但凡鼻塞、喷嚏、发烧、咳嗽、腹泻的,往前倒两天,总有蛛丝马迹:下雨浇着了、喝凉水激着了、睡觉没盖肚子、洗澡没擦干等等。正常一百次,不病也没事。生病了,上一次就要背锅;“上火”则很缥缈,吃油腻了、辣着了、撑着了、着急生气了、恐惧害怕了,内因外因都有。火的种类也有不同,“虚火”、“阴火”、“燥火”等等,症状是嗓子疼和嘴起泡,对了,还有大便干燥。我就有一次,好几天拉不出来,憋得直翻白眼,爸于是搞了一支“开塞露”给我用上,没五分钟,我就蹲尿盆上一泻千里。我这辈子拉得最爽的,就是那次。
生病有个比较好的待遇,就是能“食补”。普通着凉能吃水果罐头,一瓶桃的,一瓶橘子的,不要山楂的,嫌酸;如果上火嘴里长口疮,隔天准能吃到柿饼儿,妈说上面的白霜,治口疮一门灵,隔两天确实嘴里口疮就好了。虽然我总觉得,不吃也能痊愈,但有柿饼吃总是好的,全当解馋;如果是肠胃不舒服,通常妈会做疙瘩汤、鸡蛋饼这类,能暖肠胃的面食,虽然简单,可都比外面饭店讲究。疙瘩汤里的疙瘩,大小适中,软硬正好,汤面均匀,加上提酸的西红柿,适口开胃;鸡蛋饼是用鸡蛋和面混合在一起,加上盐晶,煎到两面金黄,外酥里糯;还有更快捷点儿的,就是用牛奶煮两个鸡蛋,调上些白糖,呼呼喝下去,解渴解馋解饿,病仿佛登时去了大半……
也不知是想着、还是梦着好吃的时候,我迷糊糊地睡着了,然后早上蒙蒙亮,被迷迷糊糊地测了体温,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等上了爸的车才意识到,自己被送医院了。诊断结果还是伤风感冒一类,烧得比较高,需要打针。
一听到打针,爸先坐立不安。他有个毛病,怯针,不仅怕给他打针,也怕见给别人打针。这也是他吃药都加倍的原因,他是实在怕发展成打针的地步!大夫护士把我领到打针室,我稀里糊涂的在屁股上挨了一下,也没感觉到怎么疼,不知道爸总怕个啥。提上裤子的时候大夫说,还得再打一周,巩固一下,我又觉得屁股有点疼了。
爸妈听医嘱和收单子的当口,我环顾四周。医院总有股子消毒水味,我能闻到是不是说明鼻子通气了?是不是不太严重?是不是可以不打一整周?算了,别问了,我不好意思,还是听大夫的吧。
我很少来医院,平时生病就家里治。淘气或者踢球小伤,总也免不了,特别是膝盖和胳膊肘,永远有伤口或者结痂,就没长好过。还经常涂着紫药水、红药水之类,弄得身上跟调色板似的,只是都到不了进医院的程度。
唯一有一次严重的,是和我木子、眼镜他们放学,在路边带尖儿的铁花圃栏杆上走“独木桥”,不小心掉下来,卡到了大腿根,顿时血洇湿了一片。我哭着到家,爸妈看到也傻眼了,简单包扎一下赶紧送医院。妈一路哭哭啼啼地说着啥,我也没听懂。到医院检查、处理,妈和大夫确认了好几遍,知道不严重才放心。那几天我在学校上厕所,都躲着同学,免得人家笑话我小鸡鸡也“紫色”。为了给木子他们“封口”,我送出好几兜子“花里瓣”的玻璃球,事情才算揭过。只是敏感部位长好以后,留下一道挺长的疤。
一周的针,转眼最后一天。妈骑车从学校接上我,嘱咐坐在后座的我,俩脚丫子抬起来,别“卡”到车轱辘里。这提醒是有必要的,我脚后跟卡过好几次,也经常“紫色”。
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人多——生病仿佛总是扎堆。我被告知,今天是一个实习护士给我扎针。她扎了三次,才扎正地方,我懂得了“实习”的涵义,感情就是拿我练了个手。这是我唯一一次打针喊疼,妈让我忍着点,然后用眼神抗议着小护士。总算打完,我一瘸一拐的跟妈取了自行车,念叨着疼。妈说你今天怎么表现不行啊,回家路上给你买罐头,你就是馋了。我于是闭嘴忍着,直到跳上车后座的时候,实在是疼得厉害,忍不住哭起来。
妈拉下我裤子一看,针头还扎在屁股上呢!我们急急地赶回去,找到大夫把针头取下,据妈说都弯了,还带着血呢。她心疼地骂我,说自己屁股上带着针呢不知道?我说你不让我喊疼的。她说我不让你喊你就不喊?你是大傻子啊?
那天妈照例买了两瓶水果罐头,一瓶桃的,一瓶橘子的。我们也没有找医院、大夫、护士、“实习”的麻烦,针拔出来疼了一阵也就好了,我也继续保持着不惧打针的记录。
病和伤总会来,来了治。医院总是能不去,就不去。
【编者按】本章以细腻笔触勾勒出生病孩童的微观世界,在药片与体温计的方寸之间,折射出中国式家庭疗愈的独特生态——母亲“闷汗疗法”的民间智慧与父亲“药量翻倍”的豪迈医嘱交织成趣。当针头弯折在臀肉的记忆与水果罐头的甜香同时苏醒,那些关于“上火”“着凉”的病因叙事、紫药水涂抹的童年勋章、以及藏在柿饼白霜里的温柔谎言,共同编织成一幅疼痛与温情并存的生命织锦。在消毒水气味的笼罩下,一代人的成长密码被悄然镌刻在结痂的膝盖与隐忍的哽咽之中。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