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段 嘉荫
在东极广场看日出,结识了小韩和老杨两兄妹。老杨是个高瘦的山东汉子,前阵子也想换车,看到我的车便想来攀谈,却有些腼腆。小韩是社交牛逼症患者,大咧咧地拉老杨来搭讪。
兄妹俩都是自驾旅行达人,几天前从山东出发,直奔抚远而来。下一站同样是漠河的北极村,只是假期没那么长,行程比我紧。老杨是资深的西藏客,几次自驾进藏,还穿越过阿里的无人区。小韩更猛,用她的话说,工作只是为旅行攒盘缠而已,盘缠够了就要上路。她的爱好是与人打交道,进蒙古就钻蒙古包,到西藏就去藏民家蹭饭,走一路交一路朋友,开个小五菱就能勇闯天涯。这不,这么两个小时的工夫,东极广场看日出的几拨人,小韩也熟悉得差不多了。她跟我介绍:骑哈雷的两个哥们,从山西来,今天便返程;那边银色SUV是两对夫妻的,接下来去佳木斯;正在亭子下的长椅上露天补觉的大爷,都六十多了,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环游,计划是沿着边境继续走,体力真好……
我和两兄妹加了微信道别,然后收拾整理,去黑瞎子岛转转。
黑瞎子岛一分为二,分属中俄两国,本世纪初才解决完归属权的问题。岛上不让车自驾,只能坐景区车一站一站地走。前几站是湿地、公园之类,没什么意思。之后到东极宝塔,可以登高望远,说是习主席也曾到访。登顶六层,景色一般,影绰绰的可以看到岛那边的俄罗斯城市,薄雾中也不甚清楚。
最后一站是观黑熊,黑瞎子岛的“特色”。参观放养的野生猛兽,照例得坐带铁网的观光车。车上果然也有喂黑熊的食物,我伸头看了一眼桶子,有十几个捏的瓷实的黄糠团子,粗粮混着必要的营养素之类,待遇比东北虎差了不少,当然也和它饮食习惯相关。这儿的熊通体黑色,大多在胸口带一条“鸡心领”的白毛,笨手笨脚的,说不上凶猛,倒有些“萌萌哒”。
看到车子经过,它们慢悠悠地靠过来,或坐在草丛里等待,或站起来“作揖”,嘴里流着长长的涎水。游人扔了黄团子过去,它们通常抓不准,甚至看不清,一味地持续流着涎水乞讨。怪不得东北人管黑熊叫“熊瞎子”或“黑瞎子”,眼神确实不太好使。常听人说,熊瞎子可以搏狮斗虎,异常凶猛,看来并不能信。就这蠢萌之物,也不甚高大,想来不是大猫们的对手。
喂完熊出来,继续沿着边境线往北走,右手边或是山、或是江,山和江的那一边是意念中的俄罗斯,只是看不到。途中路过几个景区,不是封闭就是关门,只在盘山路的野山上停留了一会儿,在侧面欣赏了一下龙江三峡。
龙江三峡,顾名思义,就是黑龙江的三峡。郁郁葱葱的群山峡谷之间,黑龙江像一条温顺的巨龙,弯折而过。细雨浇湿了空气,白雾自林间升起,耳边一片鸟鸣,使人恍然隔世,有人间仙境之感。
第二天继续向北,一路国道,盘山路无尽头似的,上坡、下坡,再上坡、再下坡。路上无人无车,只间或看到路边养蜂人的小屋。我累极时偶尔停下询问,农人说是他们酿的是椴树蜜,取自山间遍布的黄白小花,只是现在时令不对,还要一阵才能上市。
又开了几个小时,腰酸背痛,头脑发昏,只得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避免睡着。一会儿幻想自己是电影《头文字D》里的“秋名山车神”,在雨中的盘山道上大杀四方;一会儿幻想自己是动画电影《汽车总动员》里的“闪电麦昆”,感慨着高速公路虽然缩短了距离,却失去了蜿蜒驾车途中的风景:“他们不是跨过,而是经过,驾车不仅是为了到达目的地,也是为了沿途的时光。”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时间和路渐渐熬过,直到边境小城嘉荫。
到达才知道,嘉荫被称为恐龙之乡,到处都是恐龙的元素。隔日清晨,在江边公园连跑带走了六公里,随处可见恐龙的雕塑。既然到了恐龙之乡,那自然得去恐龙地质公园看看。五十块钱一张门票,园区很大,除了我感兴趣的博物馆以外,还有好多观赏和游玩的区域。只是近来旅游淡季,见不到游客,显得十分浪费。
恐龙博物馆还是有些失望的,没看到比较完整的骨架化石,大多是模型。在嘉荫发现的“黑龙江满洲龙”,由散骨拼凑,隐约能复原出中型食草龙的样貌,看着不甚威猛。博物馆介绍,古早中国地区生存的,大多是性情温和的食草龙,类似霸王龙这样的凶猛龙类,到目前是没有发现的。
我很是佩服考古学家们的复原想象能力,能将一些亿万年前的零散骨头,复原成一具具生动的恐龙骨架。同时,对模拟的恐龙真实样貌,却存疑。如果只看骨骼,哪怕兔子、老鼠这样的小动物,看起来也像穷凶极恶的猛兽似的。人们把恐龙还原成像鳄鱼般的“原生态”,没准是个误解。只可惜恐龙也不能活过来辩解,我们也只是无聊的臆想罢了。
要说我这代人对恐龙的童年记忆,肯定是离不开日本电视剧《恐龙特级克塞号》,在当时,那可是现象级的儿童剧。街头巷尾,经常有小孩嘴里喊着:“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人间炮,放!”的台词,以及挥舞着拳头宣布:“克塞,前来报到。”我作为忠实拥趸,当然乐此不疲,倒是把恐龙当成了配角。
到了天哥他们这一代,看的就是《奥特曼》了,看似类似,实不相同。每当他讲起各代奥特曼的差异,哪个是迪迦,哪个是泰罗;谁是一代,谁是二代,我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感觉怪兽们不用动手,面对各式各样的奥特曼,光数数和分辨,就得丢半条命。实在不知是现在孩子们太聪明,还是我们那时候太傻。
手机一阵震动,是木子发来的微信,“到哪儿了,汤圆?”
我随手把照片发他,揶揄他当年和我一起,假装手撕恐龙的二逼少年的样子。
“美国现在几点?应该是凌晨吧?”我突然想起,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睡觉。
“是,睡不着,骚扰。”
“你不是号称站着也能睡着的吗?如今也失眠了?”
“失眠个锤锤,我是精力旺盛好吗?”
“怎么?我的澳洲弟妹,没把你精力都消耗掉。”
“滚,我比你大,叫嫂子。你自己一个人,路上注意安全,保重。”
“你也保重,岁数不小了,悠着点,美国有烤大腰子吗?该补补!”
“老个锤锤,补个锤锤,老子永远年轻!”
我收起手机,继续看玻璃窗里的骨头化石。也不知道亿万年后,是我们的后代还是别的什么生命,也这样通过窗子看我们的骨头,编织着我们的故事。
亿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编者按】这一章节中,叙事的镜头从关于人性本质的形而上思辨,平稳地转向了广袤而具体的东北边境。作者以沉静而细腻的笔触,带领我们行走于东极广场的黑瞎子岛、龙江三峡的云雾之间,最终抵达恐龙之乡嘉荫。旅途中的邂逅——社交达人小韩、腼腆的老杨、独行的骑行者——如同散落在边境线上的碎片,映照出人间百态与生命的多种可能。而更深的脉络,则在看似闲散的游历中悄然浮现。从向游人乞食的“熊瞎子”,到博物馆中沉默的恐龙骸骨,作者在“此刻”的旅行与“亿万年”的地质时间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结尾处与老友木子的隔空对话,为宏大的时间尺度注入了温暖而惆怅的人情味。“亿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既是行者对旅途的珍视,也仿佛是对前章“人性满足”命题的一种遥远回应:在无垠的时空里,人的幸福,或许正存在于这些短暂、偶然却真实的“朝夕”之中。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