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段 东极
昏沉沉的被闹钟叫醒,其实也没睡得很深。终究还是不太适应在车上宿营,半梦半醒地翻来覆去。现在只是凌晨两点半而已,车窗外青色的天却已经蒙蒙亮,泛起深紫色的霞。
我躺着穿好衣服,蜷身、歪脖、低头,从改造的后座下车。清冷的空气被抽进肺里,人瞬间激灵灵一振。我贪婪地大口吞吐,仿佛晨雾是提神的烟草。传说神仙“喝风饮露”,妖魔“吞云吐雾”,而我这形象,顶多是半人半鬼的怪物。环顾四周,辨别一下方向,借着天色青光向广场东边走去,静谧而空旷的空间里,响起我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前两天过完端午节,我坐火车回佳木斯,在存车的酒店停留一晚,继续向东,一路开向中国最东的抚远。中间在富锦湿地停留了两个小时,在凉爽的柳树下看球、打盹。
球是篮球,美职篮(NBA)季后赛。断过一条跟腱的杜兰特大伤归来,扛着球队前行,在关键的“天王山”之战豪夺49分,几乎以一己之力打败了冠军大热门雄鹿队,宣告自己回归的同时,将年轻的MVP-——“字母哥”杨尼斯——推向了背水一战的境地。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前浪虽然注定被拍在沙滩上,但老将仍然在努力捍卫着自己的荣光。不知不觉,杜兰特也已经三十三岁了,遥想当年他首进总决赛还是“雷霆三少”初成之际,二十岁出头就斩获“得分王”,被誉为“得分杀器”,带着同样年轻的“二弟”威少和“三弟”哈登横扫西部。虽然总决赛最终惜败给了“小皇帝”勒布朗带领的巅峰热火“三巨头”,但无论是外界还是他们自己,都一致认为他们这股年轻风暴,最终会席卷全联盟,横扫旧王立新帝。
却哪成想,管理层送走了“三弟”,剩下兄弟俩也是因为伤病和性格,最终分崩离析,各自走上自己的道路。人到中年再回首,物是人非,徒剩蹉跎。一直压他一头的“小皇帝”如今也熬成了三十六岁的“老皇帝”,顶着略秃的发际线,在洛城守着王座,仍不让他人染指;后来者杨尼斯、约基奇,甚至更年轻的东契奇、莫兰特们正虎视眈眈;更不要提当打之年的库里,不停打着他“万年老二”的脸。杜兰特十几年追寻,拥有了总冠军却也拖着一条断腿,兀自厮杀争抢,虽仍是联盟前五的实力,但少了年少时的生猛霸气。不知道当他回首往事时,是否会唏嘘命运。如果再让他重来一次,他会作何选择呢?
说来滑稽,我坐在柳树下,为大洋彼岸几万公里外的亿万富翁们感慨,其实对方压根不在乎我做如何想。我终究只是感慨自己而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有一代人的故事。
我并不打篮球,却热衷看美职篮(NBA),这是源于大学时期的习惯。那时锋哥在外租房,我们几个逃课了,便去他家玩游戏、看球。彼时正是“OK”组合统治联盟的时代,梳着沟垄头的小个子艾弗森,硬生生的在奥尼尔和科比的洛杉矶主场,拿走了一场胜利,使得我们都彻底的成为了篮球迷。虽然自己上场都水平堪忧,但不妨碍有属于自己的偶像。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桀骜的艾弗森终生无冠,老去,淡出;大鲨鱼奥尼尔成了四百斤的胖子,穿着西装成了搞怪的电视解说;与他们同时代的“中国长城”姚明,也穿上了西装成为了中国篮协的主席;而“最接近神”的科比,却在退役之后突遭横祸,早早的离开了人世。
竞技体育是年轻人的游戏,我和姚明、科比、奥尼尔、艾弗森们年龄相仿,却都一起到了“退役”的年纪,只能看着小年轻们在赛场上龙精虎猛的蹦跶,咂着牙花子不屑的说两句“想当年”。然后再看年轻人老去,长出新的年轻人。一茬接一茬,麦子似的。成熟的那些,沉甸甸地弯下腰,谦恭着,打下种子,倒在田埂,烂在地里。
猛的一阵痛从腿上传来,一只大黑蚂蚁狠很地咬了我一口。我回它狠狠一拍,把它震落,任它逃走。你个畜生,难不成爷还跟你一般见识?逃命去吧。我拍拍土起身,向湿地里走去。
这里水域很广,生一种巨大的螺,想来也富有其他的水生物,并引来很多种的水鸟。野鸭带着雏鸟,大鹤带着小鹤,鸳鸯一对一对,白鹭形单影只。还有成群的鸥鸟,大概是景区牌子上介绍的白翅鸥,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盘旋,像敏捷的精灵。
放出无人机进沼泽,又激起了更多的鸟儿们,比在莫莫格那天就多了不止十几倍,更为壮观。景区无人,也没工作人员管束,这样玩尚可。若是游人如织,各个放出无人机来,那便是一种打扰了。最近疫情虽抬头,但东北暂时在可控之列,景区大多开放,只游人稀少。不得不说,现下对我这种到处“流窜”赏景的人来说,是最好不过。这不能算幸灾乐祸,只是阴差阳错吧……
一阵冷风掠过面颊,吹得我一阵寒颤。我抖了抖肩膀,把外套拉紧了些,意识又回到东极广场。睡不醒的时候,经常陷入到这种状态里,迷迷糊糊地似梦境、似幻想、似回忆,时间和空间任意交错。
天光更亮了些,头上的紫云又涂上了一层亮橙色,布满天穹,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壮阔绚烂已极。广场尽头的围栏边,影影绰绰地站着游人,或垂钓或拍照,偶尔互相低语,被江水流淌的唰唰声覆盖。
我从河北出发,一路向东,一路追逐太阳而来。沿途经过有很多号称有美丽日出的地方,最终都阴差阳错没有看成,冥冥中,原来是为中国最东之地而留。越是东边日出越早,更何况夏至将至。现在还不到三点,日头就马上要破水而出。我走近江边的栏杆,和三三两两的游人汇合,举着手机等待破晓的来临……
自富锦湿地观鸟出来,我开车一头扎进北大荒。我印象中的北大荒,是电视剧里描述的那种建国早期的军垦农场,这里应该是土地贫瘠、民生凋敝、荒凉苍茫、鸟不拉屎。生活在这里的人,无非两类,一类是贫穷却无法逃离的农民,一类是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和军人。如今踏上这片土地,却丝毫无荒凉之感。大片的田地分隔成整齐的小块儿,嫩绿的秧苗随微风荡着,齐齐的向从它们身旁呼啸而过的我“敬礼”。远处白墙红顶的小平房,缓慢而坚定的向后退着,映在如洗的蓝天下,生机盎然。
我一路飞驰,从正午到傍晚,看这沃野千里,如诗如歌的黑土地上,渐渐洒下余晖,心中安宁而感动。土地就是这样诚实,你给它耐心,它还你收获。我带着这份心情,融进了暮色织就的黑色绸缎中,离开了名“荒”却“不荒”的土地,进入抚远。
抚远在中国地图的“鸡冠子”上,是中国的东极。抚远的最东,便是东极广场,广场依江而建,江对面便是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我到广场时已是夜里八点多,停车场三三两两的停着几辆车,也有园灯常亮,看起来比较安全,我索性在此处“安营扎寨”。
简单收拾一下,还无困意,时间如何打发?这两天欧洲杯如火如荼,手机上看了不过瘾,我突然想起一直带着的投影仪,还没用到过,正好趁此机会嘚瑟一下。翻出卷放在后备箱的白色屏幕,用强力吸铁石吸在车侧面,把机器连上车载电池,放在野餐用的小桌上,连手机无线网一投,嘿!效果绝了。看球焉能无酒?我去广场上唯一的小商店,买了两瓶啤酒、一袋花生、几个鸡爪,翻出车上备的自热锅和几根黄瓜,齐活!
这场小组赛是芬兰对俄罗斯,双方没有一个我熟识的球员,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国家相对冷门,更因为这几年实在是没关注足球,以至于现役球员,只认识梅西和C罗而已。扔嘴里几颗花生,喝几口啤酒,免不得感慨,氛围拉的挺满,但看球的滋味却着实寡淡。遥想当年四星巴西在世界杯决赛大战法国队,“外星人”大罗纳尔多神秘迷失,齐达内率队登顶。之后在千禧年的欧洲杯,法国队再次夺冠,成为世界杯和欧洲杯的双冠王。再之后零二年韩日世界杯,顶着“阿福头”的大罗终于一雪前耻,率队为巴西再添一冠,成为世界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五冠王”。这稍加回忆,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那年初生的小孩儿,如今都能代表国家出征赛场了。
体育迷是最喜欢“关公战秦琼”的,就像我们这拨人,就觉得大罗、小罗、里瓦尔多、卡卡、卡洛斯、卡福、齐纳内、德尚、布兰克、皮耶罗、托蒂、皮尔洛、布冯、菲戈、伊布们是足球技术的天花板。而七十年代的人则更喜欢马拉多纳、贝利、贝肯鲍尔、克鲁伊夫、“荷兰三剑客”、罗马里奥、贝贝托、马特乌斯、坎通纳之类。比我们年轻点的,大多喜欢C罗、梅西、内马尔、哈维、伊涅斯塔这波人。再年轻的,我就实在叫不出名字了。
这届欧洲杯的大热比利时队,在我看球时还是二流甚至三流球队,现在已经俨然是欧洲“红魔”。另一支热门球队法国队倒是老牌劲旅,但队中头牌姆巴佩实在不知是何许人也,只曾在视频网站里刷到过他百米奔袭的进球集锦,知道他是速度型的前锋。这类视频网站照例是要开放评论的,各个年龄段的“球迷”也照例在下面吵架。我们那时看球,是各喜欢各的,互不干扰。现在的“球迷”评论,却热衷诋毁对方偶像,久而久之弄得乌烟瘴气。有时“误伤”到年纪大点的,评价“五星巴西”、“三驾马车”、“银河战舰”、“巴萨宇宙队”之类,我虽不留言评论,但会对反驳帖点个“赞”,权当帮腔。但后来发现那些博主只是引战博流量,故意制造矛盾,索性就对这些争论付之一笑,不再理会。只偶尔“手滑”,对讥讽国足的帖子点赞,算纾解一下爱国情绪。
酒喝了两三听,不醉不醺。球看了一整场,不喧不闹。关了投影收摊,琢磨着过两天看看C罗的葡萄牙,想着我这位“小兄弟”也三十七岁了,两鬓带着花白的头发,看一天少一天,且踢且珍惜吧……
我摇摇头,把昨夜的酒摇醒,抬头看天。十几分钟前青色的天空,现在已是透蓝。漫天彩霞呈现出更绚烂的颜色,玫红色、橙黄色、橘色、紫色,完全不按照深浅规律,在天上肆意的蔓延着,闪着瑰丽的晕光。水天相接的远方,一轮红日肉眼可见的爬升,把华夏第一缕阳光,泼洒在微波的江水上,给江水铺上一层黄色的纱衣。我此刻突然想起《荷马史诗》常用“女神玫瑰色手指”来形容黎明,简直再恰当不过。
我吐出胸中浊气,就在我们感慨时光不再时,太阳照常升起。
【编者按】作者行至“东极”,在晨光与夜色交织的边境线上,展开一场时空交错的漫游。作者于中国最东的抚远醒来,在青紫色天光中独行,思绪却穿梭于大洋彼岸的NBA赛场、二十年前的绿茵传奇、北大荒的沃野晨昏。篮球巨星杜兰特的荣光与挣扎,艾弗森、科比的青春记忆,欧洲杯的喧嚣与沉寂,皆成为映照自身的中年镜像。黑土地沉默生长,候鸟振翅盘旋,而人在旅途,终与黎明相遇——当华夏第一缕阳光刺破江雾,昨夜的酒与感慨皆沉入江水,唯有太阳照常升起。这一章以极东之地为锚点,在地理的尽头叩问时间的流逝,疏离中见深情,苍茫处藏微光。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