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段 三国
出发之前,做行程计划时,曾设想沿着国境线开,这样可以用行程画一张完整的中国地图。如今走起来才晓得,边境的路况各异,有的路线管制,有的干脆就没有路,以高山、巨河为界。比如我现在要去的防川边境,边境线是一个突出的“角”,只能从珲春进去,再原路出来。两边要么是邻国,要么是军管区禁止通行。
早上天气不错,我开的也悠闲。路边偶遇养殖鸵鸟的基地,好奇的停下来问。几十只大鸟,被围在类似马场的露天沙地,也不怕人,脱毛凸眼,不太精神和伶俐的样子。老板很腼腆,唯独聊起鸵鸟滔滔不绝。他比我小几岁,已经养了好几年鸵鸟。这里只是小场,开在路边半宣传、半销售,真正的孵化和养殖基地在其他地方,数量有几百只。我问他养殖的目的是什么,他说鸵鸟肉是纯红肌,比鸡肉、猪肉、牛羊肉的营养要丰富得多,脂肪和胆固醇含量极低,是非常好的健康食品。他拿出巨大的鸵鸟蛋,说除了繁殖以外,鸵鸟蛋也是很好的食物。我掂了掂,足足有两三斤,蛋壳厚重光滑,像艺术品。老板说蛋液可钻个小孔取出来,蛋壳有专门做手工艺的匠人收购。
一半出于职业好奇,一半是被老板的热情感染,我订了几公斤腿肉和两个鸵鸟蛋,委托他快递到家,算日子端午节能全家一起尝尝。和老板告别之后,我暗暗想,虽然这鸵鸟肉和鸵鸟蛋概念不错,但恐怕商业化之路还得走一阵。对于大部分消费者来说,嘴上标榜健康,但首先还要美味。人们不介意好吃的同时,有健康的概念,但如果只健康但不好吃,市场就得慢慢培养和教育了。规模成本和先发优势如果没建立起来,即便哪天市场真成熟了,恐怕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未必能坚持下来。如果我是这老板,恐怕会先在餐馆和包装零食加工上动脑筋……
正在我职业病上来,胡思乱想时,边境执勤的检查岗把我拦下。检查随车携带的物品后,说无人机禁飞,不能带,登记留下。我表示配合,大兵们也格外客气,一点儿骄横之气也没有。在听到我要去“龙虎阁”看“一眼望三国”时,有两个军人小哥说,刚好他们回营地,可以与我同行,顺便带路,我欣然同意。
路上闲谈,两个小哥是河北的兵,来边防轮岗,算我半个老乡。两人年纪不大,十八九岁,朴实直爽,晒得黝黑,笑起来就像《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
哨所营地就在“龙虎阁”旁边,我和两位小哥告别,登上了这座防川最高处的阁楼。“龙虎阁”因保有完整的“龙虎石刻”得名,石刻和阁楼的建造者,是清朝的将军吴大澂。当年沙俄犯境,侵占了清朝几十公顷的土地,是吴大澂与沙俄谈判,追回了一部分,并重新签订协议、划定边境、树立界碑。最终图们江的入海口,归了沙俄,使得沙俄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入海口,不再是纯内陆国家。
如今的龙虎阁顶上,可以轻松看到比邻的俄罗斯和朝鲜,所以这里也叫“一眼望三国”。
北边界碑以外的俄罗斯领土,一大片都是荒地,只在边境线边上有一条铁路线、一些房屋、一座雷达站。据说这里最热闹时,也只有六、七百俄罗斯人,多是铁路维护的员工。
南边,是缓缓流淌的图们江,一直流向隐隐可见的日本海,入海口附近仍然是俄罗斯的地界。
我们和另一角的“朝鲜同志”以江为界,采取了独特的“对岸为界”的划分法,中国的边界是朝鲜侧的河岸,朝鲜界则在我们这岸。通常国际惯例都是以江中心为界限,我们两国这样划分,除了表示友好的渊源以外,同时也解决了渔业开发的问题。中朝两国的渔民皆可下江捕鱼,只要不去对方登岸就好。只是,想来以朝鲜政府的调性,大概也不放心渔民自由下水,以免他们“逃北”。这当然是我的臆测,全无佐证,
界碑旁的图们江上,架着一座铁桥,一半在中国,一半在朝鲜,据说是两国物资交流之地。铁桥那一岸的朝鲜,群山环抱,山腰是一排不高的建筑,是带操场的学校。我问学校墙上贴的朝鲜文字写了些啥?卖纪念品的工作人员回答是:“朝鲜主体思想万岁。”
朝鲜旅行和边境口岸都没开,我从防川下来,领了无人机,继续向北开,第二次进入了黑龙江省。沿途没有过多停留,直接到了绥芬河。绥芬河离牡丹江很近,之前几天,着实在地图上绕了个大圈子。这城市也不大,因为曾建造和通行最早的中苏铁路,被称作“火车拉来的城市”。当年的铁路委员官邸,后来的“小白楼”,成了我党的秘密交通站,周恩来、瞿秋白等很多名人,都曾在此中转或工作。如今,被当作了红色宣传博物馆。
逛博物馆时,意外发现两个在绥芬河待过的名人。一个是写《变色龙》的俄国作家契诃夫,高二时我学习退步,滑落在慢班,当时的语文老师莫名的喜欢听我朗读,总拉我来当众念课文。我印象极深的就是这篇《变色龙》,以及苏轼的《浪淘沙·赤壁怀古》。我念的很动情,同学们笑我太陶醉,老师则微笑鼓励。后来我逐渐喜欢了语文,不能说没有这个关系,转眼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另外一个名人,是爱国将领张宗昌,前几年有一阵,他简直成了“网红”。只因他写的诗,粗鲁直白,显得可爱。当然,这也因为他虽是军阀,却不乏爱国之心。如果他真是个卖国将领,想必后世评语定是说他不学无术、草包一个,绝和“可爱”沾不上边了。
附一首张大帅的诗:“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一笑。
接受完历史教育,我去转了绥芬河的跨境市场。这里和批发市场差不多,规模也不显得很大,各个档口的生意冷清,也不知是疫情的原因,还是本身就萧条。我自小就听过很多俄罗斯人与中国人私下以货易货的段子,对方总被描绘成酷爱喝酒的实诚人。我们能拿二锅头换他们手里的一切,包括巧克力、红酒,甚至貂皮大衣和电冰箱。传言虽不可信,但他们也确实喜欢中国的轻工业和手工艺品。
近些年,随着海淘和进口商品越来越多,俄罗斯比较有代表性的品类变成了糖果、巧克力、冰淇淋、伏特加、套娃之类,以往强势的家电、服装反倒是从中国进口比较多了。只是俄罗斯的食品通常热量比较大,也逐渐的不再受国人追捧。
在绥芬河停了一晚,第二天经鸡西去佳木斯。佳木斯是深入东北以后,最后一个有火车回家的城市。我把车停在酒店,买了张车票回家,心里想着,鸵鸟和我哪个先到家呢?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东北边境线的独特视角,展开一场跨越地理与历史的沉思之旅。从珲春至防川,作者在国境“尖角”处邂逅的不只是鸵鸟养殖者的理想主义,更是吴大澂谈判争土、图们江失去出海口的百年遗痛。“一眼望三国”的龙虎阁上,中俄朝三地风貌尽收眼底,而江心铁桥与对岸朝鲜标语,无声诉说着地缘政治的微妙张力。绥芬河的铁轨曾载着周恩来穿梭于革命年代,如今却在跨境市场的冷清中折射时代变迁。契诃夫的文学光芒与张宗昌的打油诗在博物馆意外交织,边境检查站士兵的质朴笑容与鸵鸟蛋壳上的工艺光泽,共同勾勒出守土者与谋生者的不同坚守。这一路,无人机在军管区禁飞,思绪却在历史天空自由盘旋。当车辆最终停靠在佳木斯,行囊中已装满对疆界、传承与人间烟火的深沉叩问。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