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段 大猫
昨天已经在夕阳下拍了飞鸟,于是一早索性放弃了景区,取道进了黑龙江。
白鹤之乡镇赉是三省交界之地,西边过去一点是内蒙,东北是黑龙江。过嫩江大桥时有个插曲,施工到一半的大桥并没有开工。桥的一边被简易的栏杆挡着,打扮像当地农民的男人,收了我二十元的“过桥费”。我没有掰扯,也没矫情的要“票”,想来对方也没有。出发来东北之前,一些外地的、本地的朋友提醒我,穿村过镇时,大概会遇到类似的不合理收费,让我不要和当地人较劲,破财消灾了事。出来大半个月,一切都很顺利,我几乎忘了这事。
不过我认为这只是个小“意外”而已,也不需要倍加什么小心。除了相信中国的法治能力,绝不会再出现二三十年前那样所谓的“车匪路霸”外,也确信东北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穷山恶水,到处是“胡子”或“座山雕”的地方。
东三省历来被称作“关外”,这“关”就是山海关,山海关就在秦皇岛,所以我家就在关外和关里的分界上。清朝、民国的时候,关里的山东人、河北人,乃至山西人、河南人,纷纷去关外“闯关东”谋生,开垦的、挖参的、贩皮的、淘金的。物产丰富的白山黑水,是当时的“龙兴之地”。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的老工业区逐渐衰退,打碎了不少“铁饭碗”,大批的关外人开始向关里走。我的家乡作为“入关”的第一站,有着不少的东北人。
我印象中的东北人,都爽朗乐观、幽默豪侠,虽然有时略显粗鲁,但大多是仗义为先的。当然“一样水养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有些害群之马,做些半黑道性质的营生,搅合的东北人被打上了野蛮的标签。我小时候常听到一句俚语:“东北虎、唐山狼、秦皇岛的小绵羊。”如今想想,哪儿都有好人和坏人。
曾有种地理决定论的说法,意思是生活在天气温暖、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地区的人,往往就谦和恭顺、温婉和平、不喜争斗;而越往两极纬度高靠近,天气越冷,气候越恶劣,人们往往勇武坚强、热血好斗,这样才能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做斗争。我们的北方邻国俄罗斯,到现在还被人戏称是“战斗的民族”,好像确实有两三分道理。但最多也就两三分,我觉得这种环境影响,顶多影响性格,而非人品。不然“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又怎么说呢?
两省交界,吉林的最后一个镇叫“坦途”,黑龙江第一站叫“泰来”,颇为吉利,一路也没再遇见什么插曲。
在齐齐哈尔停了一晚,隔天去了扎龙湿地,那儿有中国最大的野生丹顶鹤基地。说是野生,其实也是圈养,偌大的一片湿地,只有零星“逃狱”的鹤藏在齐人高的芦苇丛里,其他的都在圆形的笼里养着。十一点,工作人员打开笼子进行“放飞表演”。几十只大鸟优雅的振翅,在游客们举着的相机、手机的头顶上,婀娜的盘旋两周,然后一股脑降落,跟在提桶的小哥身后,讨鱼吃。
丹顶鹤比白鹤、灰鹤体型更大,黑颈子、黑喙,修长羽翅的尾端也是黑色的。雪白的羽毛,衬托着头顶标志性的“鹤顶红”,越发的艳丽。只是,美则美矣,却少了些野性。一群群呼扇着翅膀,伸着脖子随喂鱼小哥忽左忽右,像小时老家大姨喂大鹅似的,透着一股子蠢萌的乡土气息。我不禁有些恶趣味的想,前阵子妈和二姨、舅妈她们几个,迷上了在小院养鸡、养鸭,互相比着谁养的好、收的蛋多。要是能给妈弄一对儿丹顶鹤,想必毫无悬念的在姐妹妯娌里胜出了。
说到“鹤顶红”,我早先一直好奇那传说中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到底是仙鹤头上那撮红毛,还是它的整个脑袋?心想如果谁“焚琴煮鹤”,可不能吃脑袋,再丢了小命。后来才知道错得远了,“鹤顶红”原是砒霜。仙鹤脑袋只是颜色骇人而已,哪里有毒。
从扎龙出来去了大庆,沿路满是挖石油的“磕头机”。这机器比我臆想中的小,连成一片也不见有什么气势,所以印象流总归不太靠谱。
到大庆得瞻仰“铁人”王进喜,只可惜时间不巧,博物馆已经下班,只能在对面的铁人公园转转,缅怀一下这位建国初期的劳模。“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在我童年时就是名言,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否听过,以及是否还崇拜这种与命运抗争的意志。
大庆旁边有一片龙凤湿地,长长的吊桥架在两边,偶有水鸟在桥绳上飞过,凸显自然环境十分优质。可我总觉得整个城市空气中,有种淡淡的油气味,不知是不是错觉。
大庆油田也开采了六十多年,如今不知道还有多少储备。话说直到现在,科学界对石油的来源仍众说纷纭,甚至阴谋论说:石油的“不可再生”是本世纪最大的骗局。我这样的普通人倒不在乎谁对谁错,只是被油价的涨跌,搞得心烦。我曾经想,如果石油不再生,怎么会跌?于是脑瓜一热,买涨原油,结果穿仓出场,所幸只是玩票,没赔太多,花钱买个教训。
离开湿地和大庆的时候,我胡思乱想的感叹着,都是产石油的地方,沙特、伊朗、迪拜之类,不是富得流油,就是战火连天。而大庆,只是东北黑龙江一个普通的三线城市,过着简单安稳的日子,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隔天到了哈尔滨,第一站当然是去东北虎园。哈尔滨其实并没有野生东北虎,现有这些都是集中养殖。游客们被装进带铁栏杆的观光车,老虎们根据大小和“性别”,被分进不同的区,观察车便在这几个区中穿梭。老虎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看到车里的游客也提不起兴趣,懒洋洋的打盹,分不清是谁观光谁。
车上有几十元一桶的肉,可以买来用铁夹子夹了,在栏杆的缝隙处伸出去喂老虎。偶尔有打盹醒来、大腹便便的大猫,不紧不慢的凑上,歪着头,张开有尖利牙齿的大嘴,用带倒刺的舌头卷着肉吞吃,引得游客一阵阵惊呼和拍照。我略微叹气,这大猫倒威武雄壮,但却和扎龙的大鸟似的,少了野性,缺了神气。
我记得曾看过新闻,某处私人的动物园,因入不敷出,把东北虎饿得皮包骨头,遂向随车的导游求证。导游介绍说,那是普通的虎,东北虎都是保护起来的。就好比哈尔滨虎园的这些,每只都有编号,哪怕自然死亡,也会登记在册,避免其虎骨、虎鞭、虎肉之类的流失。靠游客的收入是不足以养活它们的,还要国家拨款,景区是半保护、半旅游的性质。
喂了大猫出来,返回哈尔滨市里,在索菲亚大教堂放了会儿无人机,觉得虽然有些俄罗斯建筑的意趣,却并不壮观。然后逛了百年巴洛克餐饮老街,一条民国和西式风格杂糅的街道,也说不上新奇,就连经典的锅包肉,也没有想象中惊喜。
隔天,在稀稀拉拉的雨中,开了七个多小时,经国道、省道、县道、乡道、村道,到了牡丹江市。这一路才三百公里,但颇难走,高速很少,大多修路。中间也没什么风景,只在五常看了一会儿水田。五常就是“五常大米”的那个五常,全中国在售的五常大米的总量,远远超过五常的产量,就好像每年市面上的阳澄湖大闸蟹,远远高于阳澄湖的产量一样。其实五常周边的县区,也都种着大片的水稻,至于会不会被算作五常大米,就不得而知了。
丹顶鹤、东北虎、大庆油田、索菲亚大教堂、五常大米的五常、“夜幕下的哈尔滨”、齐齐哈尔和牡丹江……这几天拜访的城市、景点、动物,其实都很经典,在我的记忆中都或多或少的留下过印记,只是不知为何,却有些打不起兴趣。
胡乱的剪完视频,躺在床上,我终于承认,自己许是有些疲惫了。初上路时的兴奋逐渐散去,枯燥的赶路、机械的拍照、工作式的剪视频,逐渐消磨了精神。我对此并不意外,人就像笼中鸟,外面的想进来,进来的想出去。习惯带来安全感,却挥不去无聊;远方拥有新奇,但逃不开孤独。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穿越回初中,住在老姨家的小屋,楼下就是动物园。动物园那只秃毛老虎,老弱凋零、孑然一身,叫了整晚。
阿—嗷—呜—呜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大猫”为题,却不止于虎。作者以行旅为线,串联起关外山河的肌理与历史褶皱中的烟火人间。从镇赉的“过桥费”到扎龙的丹顶鹤,从大庆的磕头机到虎园的东北虎,一路所见既是地理的跨越,也是时代与精神的隐喻。那些被圈养的鹤与虎,温顺而失野性,恰似人在习惯与远方的撕扯中逐渐疲软的灵魂——我们向往自由,却难逃秩序的笼;我们追逐新奇,却总被孤独追赶上。作者以冷峻而幽默的笔触,剖开旅途的光鲜表象,露出内里怅然若失的底色。当梦回童年,听见那只秃毛老虎的夜啸,仿佛听见了所有被困于樊笼的生命,对旷野永不熄灭的渴望。这一章节,是行者与自我的对话,更是现代人精神困局的镜像。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