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大
成长是时间的作物,年龄虽然是标尺,但长大不凭刻度,都是后知后觉。
七岁以前,我每天的生活都是家里和幼儿园两点一线,讲故事、上课、午睡、零食、户外活动,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仿佛世界和时间的尽头就是如此。只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是大班里待得最久的孩子,“老资格”的同龄孩子没剩几个,不是够年龄被抓去上小学,就是提前去了“学前班”适应。托儿所里剩下的,净是一些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儿”。阿姨和干妈们早就不把我当抱着、宠着的宝贝儿,开会或者忙时,她们会把我塞到小班去给“鼻涕猴”们讲故事,以避免我带着其他大点的孩子疯玩。
教室里的一切空间和玩具已经被我开发到极致,我熟悉它们的每一个边边角角、磕磕碰碰,已经不能提起任何兴趣,甚至连阿姨们弄来的学龄前的课业,也不能再消耗我的精力。虽然我仍然是那个遵守规矩的听话小孩儿,但教室已经关不住我,我开始用一切可以找到的合适机会,往院子外跑。
秋千通常是我的第一个目标,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领先别人,最早一个跑到那里,甚至后来成了一种仪式,我不用抢也可以是第一个玩秋千的人。滑梯什么的在我看来弱爆了,安全又不刺激,秋千则不然。我们院里的秋千简约而不简单,两根黑长的胶皮千绳,和一块不大的木板,拴在结实的蓝漆铁柱上。因为黑胶皮的软度很好,所以比公园那种铁制千绳,荡得更飘、更高。秋千上的一切技艺,已经被我们这些穷极无聊的孩子们开发得彻底,正常荡、单脚荡、坐着荡、蹲着荡、躺着荡,还有完全不靠外力从纯静止荡起来;把千绳拧麻花然后放开原地转圈;荡起来在空中变化姿势,然后180度转身等等。要不是因为电视不普及,没来得及看过朝鲜族人民荡秋千和国外杂技,我们可能连空中飞人都能想办法折腾出来。随着动作越来越危险和刺激,能和我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小朋友越来越少,每次我都荡得最高,花样最多、最炫。这赚来了羡慕目光的同时,也吸引来了阿姨们的关注。她们开始监督和禁止我玩危险的动作,这打击了我表演的积极性,只得把精力转到别的事上。
秋天里,梧桐树会掉下来很多巨大的叶子,我们用它们长长的茎“拔狗子”,没断的就是赢家。为避免一抓一大把的麻烦,我们把叶子撸掉,只留下茎,这样不仅可以一次拿很多,还能偷偷装进兜里带进教室而不被发现。也有时,我们只把叶面拆掉,留下网状的叶脉,枝枝蔓蔓的像一棵独立的小树。这些精美的“茎树”运气差的话,一秒钟就会被拔断,断了就会被丢弃,所以慢慢“精美”就没了价值。我们开始研究,什么样的梧桐叶子更坚韧耐久。粗大的刚开始受欢迎,一阵子之后发现这种反倒脆弱,然后替换到韧老一些的,但太老的又易断,得是那种有棕黄色斑的恰好,这几乎完全靠经验和手感。拔之前揉一揉,据说会增加韧性,还有把“狗子”放到鞋里加温“养一养”的,各种法子被发明了出来。
每到下课后,阿姨们关注不到的角落,大孩子们会凑到一起,神秘兮兮的把捂在臭鞋里的“狗子”拿出来,不顾味道的拔上一通。赢家只奖励名声,被称一句“算你厉害”,之后得意洋洋的把自己的“武器”藏好,下次再战,然后一哄而散再去院里捡新的“狗子”。院子足够大,梧桐树足够多,树叶却总不够用。不用怀疑,没有一片掉落的梧桐树叶能完整的存在于托儿所,倘若不是树冠太高大孩子爬不上去,还有阿姨们看得太严,严禁带竹竿之类的工具,我相信没有一片树叶能完好的自然掉落……甚至完好的长大。
在一个夏天的正午,午饭过后,阿姨们把我们轰上床。我用手指抠被子边儿的缝线——这是我自小的习惯——像过往的每天一样,无法入睡。四周小朋友很安静,阿姨不知道去哪里小憩或打盹,我第一次没有假装躺在床上,而是轻声下床,在走廊穿了鞋,蹑手蹑脚地溜出去。
偷跑的压力给我带来刺激感,胸腔里砰砰地“打鼓”,只能通过疯跑和跳跃才能压抑。院子里没有小朋友们玩耍上课,没有阿姨们忙碌穿行,也没有教室里的儿歌声,只有“知了”依然聒噪,显得院子里更静。我先是跑到秋千,本以为没人监督,无人催促,更没有上课铃扫兴,足可以玩个痛快。结果荡了几下便没了兴趣。没有观众,不仅花样变得乏味,甚至高一点就开始觉得危险,没了往日挑战高难度的勇气。我讪讪下来,从滑梯口倒着爬了两遍滑梯——阿姨平时禁止我们这么玩——也迅速失了乐趣,开始感到无聊。
夏天的梧桐树叶还没开始掉落,我围着大院跑了两圈,只在最远端平时不允许我们进去的行政小院,才捡了不多的一小把“狗子”。不甘心好不容易偷溜出来一趟,我丧气地窝在自行车棚子的阴凉里休息。“知了”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那是一种让人烦躁的单音,初响起来就直飙到最高,然后悬停那儿维持着,直到停歇,几秒后又复响起。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知了”藏在树上,它们把声音连成一片,仿佛在比赛或者真的在比赛,此起彼伏,逐渐把停歇那几秒也抹去了。
我寻了根竹竿,恨恨地在梧桐树上找“知了”,打算把它们轰走。但树冠太高,或寻不见,或够不到。
就在我颓唐聊赖的当口,突然在一段不高的树干上,看到一只棕褐色的没有翅膀的“知了”在缓慢的爬,那是一只没蜕皮的“知了猴”。
找了个垫脚的物什儿,我小心的把它捅了下来,用手抓着。故事书里,它们都藏在树下的土洞里,只留着筷子粗细的洞口,在某个雨后会破土而出,在树干上褪去棕色蝉蜕,抽出翅膀来。但我曾经在树下挖过很多洞口,从来没寻到过,没想到今天能亲手逮着一只。
它动作迟缓,长得丑极了,长脚上带着钩子,有些扎手。但我舍不得扔了它,总得炫耀一下。我穿过被太阳炙烤的院心,从食堂顺了一个小碗,钻进了教室旁边的杂物间,自从它的门锁坏掉,就是我们“躲猫猫”常去的地方。我用碗小心的把“知了猴”扣好,确认碗的重量足够困住它,便跑着离开。
那天怎么混回睡觉的卧室,以及是不是受到了惩罚——比如罚站和没零食吃——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地混着时间,私下和小伙伴交头接耳,吹嘘我的发现。
终于放学,在等待各自家长接人的当口,我领着几个相熟的孩子,冲锋似的闯进杂物间,猫腰爬进床架子下,迫不及待地掀开碗。“呀”,我轻喊了一声,因为我看到“知了猴”一动不动的歪在一边,后背还开了个大口子,难不成它被碗闷死了?之后再定睛确认,在碗的边缘,发现了脱壳而出的“知了”,颤颤巍巍地在那里晃动。
我把旁人伸过去的“爪子”扒拉开,小心翼翼地抓起“知了”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在光的照亮下,我们看清了它,它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蓝绿色,翅膀还没完全展开,整个身体软软的,好像随时就能捏碎似的。有人发问:怎么这个色儿(颜色)?我牛逼哄哄地说:刚脱壳就这个色儿。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笃定,到底真是如此,还是因为不自然脱壳,从而患上了什么疾病。
外面的阿姨,已经在喊,我妈一向准时。这东西肯定拿不回家去,先不说我妈嫌脏,主要是哪里抓来的也没办法解释,我不太善于撒谎。我把它“赐”给了刚才问“这个色儿”的小孩,他爸妈比较好说话,并嘱咐他好好养。当然具体怎么养,我也不清楚,他也不好意思问,点头接过去。
第二天早上来托儿所,我第一件事就是问他“知了”怎么样了。
“回去就死了。”他答。
我们后来是不是讨论为什么养死了的问题,或者借由此是不是吵架生气,我已经记不得了。这次偷跑事件就此风平浪静的度过,阿姨们也没有大惊小怪,我自己也没再趁午休往外跑过。大概是经历过“探索”,托儿所大院从那天开始变小了,不再像以往那么神秘有趣。夏天过后,我上了小学,顺便搬了家,自此再没有回过托儿所。
人如果每长大一点,就褪掉一层壳,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只要不疼。”我想。
【编者按】“成长”是时间的作物,年龄虽然是标尺,但长大不凭刻度,都是后知后觉。第四章以近乎显微镜式的细腻,还原了一个孩子在托儿所大院里完成的第一次“自我觉醒”。那些被成年人视为琐碎的游戏——秋千上的逞能、梧桐叶间的较量、午睡时溜出教室的冒险——实则是童年向世界伸出的第一根触须。它们不是胡闹,而是对“边界”的试探,对“意义”的初探。而当“知了猴”在杂物间的碗底蜕壳,却最终死于稚嫩双手的摆弄时,一种朦胧的伤感与顿悟悄然浮现:成长,或许正是一场接一场无声的蜕壳。有些壳是自己挣开的,有些是被时间推开的,而有些——可能还未成熟就已被意外揭开。我们总在多年之后才忽然听懂,当年那一声蝉鸣里藏着的,不只是夏天的躁动,也是生命第一次笨拙又勇敢的回响。第四章以童年微观事件透视成长本质,语言平静却暗流涌动。读者或可从中照见自己那些“后知后觉”的蜕变瞬间。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