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原梦 二.父亲的遗物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渐渐辨别出,家里以下物品是父亲的遗物:
《三国演义》《石头记》《隋唐演义》《说唐》《万花楼》《粉妆楼》《杨家将》《五虎平西前传》《东周列国志》等中国古典小说若干套;
同学录一本;
帆布行军床一张;
黑色长胶靴一双;
长约80公分的黑色箫管一支;
扩大至1尺左右的父亲的半身相片一张;
装在条形玻璃框里的手写楹联一副;
被母亲用棉线简单装订起来的信札两本。
这些遗物说明,我的父亲有文学和音乐方面的爱好。
在全部遗物中,我最喜欢那几本古典小说。读高小时,我对上述古典小说爱不释手,自己读完后又拿去和同学交换阅读。记忆中,我借阅过杨宗绪同学的《济公传》、李家瑞同学的《水浒传》、秦永灵同学的《罗通扫北》、陆瑞记同学的《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潘柏森同学的《七剑十三侠》《七侠五义》……
我对这些古典小说的喜爱,可说达到着迷程度:一有空就看,一看就不愿放手。久而久之,村上的人都知道了。人们传说:“阿二(我的小名)连屙屎都看书”。
那时冬天,鄰居潘家人上山“烧山灰”,挑回来,准备来年作肥料用。“山灰”是本地话的称谓,“山灰”就是草木灰。人们上山割草,晒干后燃烧成灰,待灰烬基本上熄灭后,装进箩筐里,压实了挑回家来。其实里面的小木炭并未完全烧透,火并未完全熄灭。挑回来后,堆放在腾空的房子中央,让它继续慢慢地内部自燃,要过好多天才烧透并逐步冷却。
蒙山的冬天非常冷。堆放山灰的房间却很暖和,成为人们冬天取暖的极好场所。那种取暖跟烤火的烟薰火燎不同。暖气从山灰堆里缓缓溢出,整个房间温暖如春。人们在那里聊天、下棋,妇女则在那里纳鞋底、织草鞋、打毛衣。
我和弟弟是那里的常客。我们称呼潘家老人为二公。二公对我非常客气。只要我一到,二公就说:“阿二坐到二公这边来,讲古给大家听。”蒙山话“讲古”就是讲故事。
我看书有一个大毛病,就是粗而不细,囫仑吞枣,追求了解书中的大概意思,缺乏思考,不求甚解;看得很快,没留意具体细节。这样的看书,讲起“古”来干巴巴的,还常常卡壳,很难讲出故事的味儿来。好在听故事的人都很理解我的困难。他们也都从其他地方听过一些“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之类的故事。所以,当我为卡壳感到难为情时,他们便会七嘴八舌地加以补充,帮助我度过难关。
经历是个好东西。它帮助我认识自己。“讲古”的经历迫使我改正阅读缺点,逐渐摸索正确的自学途径,初步积累了一些文字知识和文学知识。
父亲离开了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父亲留下的那几本中国古典小说却导引着我,把我领进让人留连忘返的中国古典文学宝库,使我受益终身。
父亲的同学录是一本制作精美、厚约1寸的像册。里面全是他在南京学习畜牧兽医时老师和同学的相片。我曾多次翻阅过那本相册。可惜当时年幼,没看懂,至今不知他们学习的性质——是正规读大学,还是进修性质的学习?就连父亲所读的学校的名称我也不知道。这本同学录本来应该成为我们了解父亲的重要依据,遗憾的是,当时我们年幼,不知珍惜。又因1958年的“公社化”,村里办了大食堂,农民的房子、锅头、碗筷等都被“共”了产。我家房子被指派作别的使用。我们一家人被分配到邻居朱明德家去,和朱家人共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共产共不下去,食堂解散。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旧居。经过这样的折腾,许多东西都遗失了。父亲那本珍贵的相册和桂林良丰广西畜牧兽医研究所众多伯父的募捐书,均不知所终。
帆布行军床由一块很结实的镶嵌着许多铜扣眼的帆布和用铁皮衔接的几节硬木方条结合而成。它宽约1米余,长约2米。作为床,其实它是很不好睡的。从使用的方便和舒适性来说,它根本不能同家里的木板床相比。我们没有使用过它。
父亲有这样一张用起来很不方便的行军床,肯定是工作的需要。联想到桂林良丰广西畜牧兽医研究所父亲的同事的募捐书所述,“莫光瑞君系蒙山县人,技艺精湛,为人忠诚,工作勤奋……”等情况,我不禁推想:父亲的工作很可能需要经常流动。畜牧兽医而经常流动,意味着他们经常需要带着这张便于携带却不便于使用——睡起来让人很不舒服——的行军床下乡为农民医治家畜。这样的推想,使我对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事的敬业精神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和敬重。
后来,当家里没有做饭的柴火时,母亲咬了咬牙,叫我们把行军床那几截硬木方条填进了灶堂。但是,那块很结实的帆布却保留着。1962年我上北大时,母亲让我用它来包扎行李。1968年,我把它从北京带到我接受“再教育”的洞庭湖部队农场。1970年,它跟随我到了百色。1975年,我从百色调回蒙山时又把它带回了老家。
在父亲的全部遗物中,这块记载着父亲敬业精神的帆布,跟随我的时间最长,走的路最远。父亲的敬业精神在漫长的岁月中,始终伴随着我,监护着我。
父亲那双黑色长靴本来已经陈旧,加上我们这些后人保管不善,很快就变成一堆立不起来的软胶布,最终被丢弃了。
80公分长的箫管做得非常精致,非常光滑,黑黑的,长长的。遗憾的是,我们都不会使用,又保管不善,在“公社化”运动中,它和其他东西一起遗失了。
父亲的半身相片被母亲放在带有透明玻璃的相框中。相片上的父亲,穿中山装,宽额头,西装头发,眼神中透显着庄重和智慧的气质。这张相片陪伴着母亲,直至终年。
那副楹联和父亲的半身相片一起,悬挂在母亲床铺对面的墙壁上。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字写的是:
忍而和持家上策
勤与俭创业良图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父亲的作品,还是父亲抄录他人的作品。父亲的用意是明显的。
在所有遗物中,母亲最为珍重的是父亲的半身相片和父亲写给她的亲笔信。我估计,母亲保留着父亲写给她的全部信件——从他们谈恋爱时写的,直到父亲从桂林良丰返回家乡前写的。后来,我知道,恋爱时,父亲初中尚未毕业,母亲正在读小学。他们感情很深。可是,美好的事物往往短暂而多磨难。结婚后,由于父亲求学和工作的原因,他们聚少离多,所有的离愁别恨都表达在书信里了。父亲长逝而去。母亲陡然坠入感情和生活双重深渊。那时,她才28岁!有人劝她改嫁。她断然拒绝了。她忘不了自己深爱的丈夫,忧虑着幼子的前途。她把对逝去的丈夫的爱,倾注在三个孩子身上。我的母亲下定决心,牺牲自己,一定要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
除以上所述之外,父亲再无其他东西留给我们。
家徒四壁,28岁母亲靠什么养活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我们三兄弟是怎样长大的?
【编者按】一帧相片、几卷书、半块帆布……父亲的遗物在岁月流转中或遗失或留存,却如散落的拼图,拼出一位热爱文学、敬业勤勉的父亲形象,更串联起母亲以忍和勤支撑家庭的坚韧。字里行间,是对父爱的追念,对母性的敬叹,寻常物件里藏着的,是一个家庭的精神血脉与时代印记。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