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生未离故土，孰料有一天会浪跡萍踪，像个江湖游子，不觉间好几年没归家了。人生是个谜，也许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解开。然而在没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命运在前边的前边给你安排了什么。细想却也玄妙的有趣。

　　前些日子，偶然在江边“三峡旅游中心”的码头遇见了儿时的小友，看他拖家带口，原是来旅游的。

　　机缘这东西妙在不可捉摸，天天在家门口晃悠，数十年擦肩而过不得谋面，孰料有一天会在千里之外的长江边上不期而遇，这种巧合也只有上天安排才成。

　　他们在等游船，还得等一小时，于是开聊。聊的内容自然是儿时的趣事，其它小友的去向，还有老街的改造。

　　“微信上看到，石板街这回改造大发了，整个往南扩了很多，弄成个古城了！”

　　“是啊是啊，咱濉溪人都想不到啊，闲置了几十年的老街，已经破败成那样，没想到今天变凤凰了，成了旅游景点！”

　　“老模样改变多少？那些巷子都没破坏？”

　　“街道没动，巷子还保留原样，动的是两边房屋，不动也不行了，都是危房了。”

　　“好！得尽快回去看看。”

　　“还记得憨子哥吗？小时候任人捉弄也不恼的。”

　　“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无儿无女，连个亲人也没有，死屋里好几天才发现，可怜人啊！”

　　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可我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子。憨子哥活着，而今也七十好几了吧。人活的太苦，早解脱也好。

　　……

　　老友一家上了游船，我却呆呆地坐在江边，满脑子都是憨子哥。

　　憨子哥差不多大我十岁，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憨子哥已经是一个成年壮汉了，可他就喜欢跟小孩玩，不跟大人扎堆。我依稀记得趴在他背上的感觉，那后背又温暖又厚实。

　　在我看，憨子哥一点也不憨，就是太实诚，实诚的跟小孩一样，谁说啥都信。你这回捉弄了他，下回他还信，一点点防人之心都没有。于是大人都说他憨，叫他憨子，久而久之，没人知道他原来叫啥了。

　　憨子哥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只有一个病秧子堂姐还关照他。堂姐是个好人，就担心哪天自己不行了，再没人眷顾这个苦命的堂弟，于是憨子哥十七八岁时就整天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憨子哥除了一身蛮力加上个不太灵光的脑袋，别的全无，穷人家闺女还想攀个高枝呢，有谁愿意嫁他？于是堂姐就到处托人，见谁都说，弄得一条街全知道。就这么一年又一年，憨子哥的媳妇依然杳如黄鹤。

　　憨子哥也实诚，堂姐的话唯命是从，街上无论谁，只要说“憨子，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他马上就当真了，拿起扁担就给人挑水。

　　这挑水可不是小活，二眼井的甜水在北关城外，挑到大街西头得好几里地，以至老街有个营生，专门挑卖水的，挑一趟5分钱呢！

　　水挑来了，介绍对象一定没影的事，可憨子哥一点也不在意，他好像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在意。

　　有的时候，只要憨子哥出现在街上，还会有某个女人顺手把孩子塞给他：“憨子，替我抱一会，我上个茅房”，或者“我去买点菜”。“憨子，没事吧？帮我拉趟煤去。”如此等等。这半条街，没谁家没使唤过憨子哥，憨子哥就是个任人使唤的马仔，随叫随到，不要报酬。

　　有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整条街的街坊都对憨子哥刮目相看，甚至都不好意思再捉弄他了。

　　大街西头有个老染坊，东边毗邻是药材公司，紧贴着一条巷子，巷子进去不远就是公共厕所。那会的公厕比较简陋，男女间隔一道墙，墙不算高，矮个没问题，高个能看到另一边。憨子哥个子不矮，解完手起来，就看见墙头上有个提包，他知道一定是有人上完厕所起来就走忘了拿的。他拿着提包出去找，找不着又回来等。按说你在厕所外或者巷口等就是了，可他就在厕所里臭气熏天的等。隔壁有女人进来如厕，就看见一个男人脑袋在那晃，上完厕所起来还在晃，这女人不是本街人，也不认识憨子哥，于是到街上喊来几个一同来的，说憨子哥耍流氓，揪住就打。憨子哥抱着提包又不还手，更不会分辨，于是头打破了，鼻血拉拉淌。

　　幸好来个街坊看见了，问怎么回事，憨子哥指指墙头，说这包在那墙头上的，我在等人回来找。

　　可巧那打人的当中有个男人看到提包，说这是我的，正找不着呢！

　　事情弄明白了，老街坊一声喊，街坊顿时来了一大群，包不住火的上去就揍，那男人苦苦哀求，眼泪鼻涕成串，说我们搞错了，冤枉了这兄弟！

　　提包打开，里边有账本发票，还有几百块钱，丢包的原来是个会计。街坊们说，你们可着一条街打听打听，就算满街都是流氓，他也不是！他但凡有点歪心思，你的包还在吗？天底下有他这样的傻瓜吗？就在厕所里臭烘烘的等着你！

　　那男人从包里把钱都拿出来塞给憨子哥，憨子哥说啥都不要，满脸血的往外挤要走。街坊们当然不干，结果跟那帮人一起带憨子哥到医院，给憨子哥包扎了。那伙人最后硬是留下几百块钱才走。整个事件，待我放学回来就看了个结尾。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想起当年的人和事，却都跟眼前似的。可如今憨子哥在哪呢？

　　距我家不远，老染坊斜对面是一条水巷子（下面走污水，哗哗响），直通到老街外一片野地水塘，就是城郊了。那巷子又深又窄，窄到两人迎面得侧身过去。抬头是黑黑的高墙，只能看见一线天空。脚下湿漉漉的一走咚咚作响，大白天都瘆人，到晚上除非胆特别大的，一般人不敢走。我小时候一个人白天也不敢走，却又恋着那野地水塘好玩，于是常常找憨子哥背着我过去。

　　坐在江边，闭上眼，朦胧中好像又趴在憨子哥温暖厚实的背上，在那幽深的巷子里咚咚的往前走……

　　不知不觉，泪水竟湿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