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纸上的杏花断弦的琴(53)
天要黑的时候月琴回到了家,丑妮见她回来,欢欢喜喜地扑到了怀里,月琴解开怀,孩子并没有要吃奶的样子,廷妮儿说:“孩子给喂饱了!”月琴把孩子抱在怀里,眼里不住地落泪。王炳中晕晕乎乎地回来后,说:“这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你不是爱唱,今儿咱也把上回没唱完的,接——着——唱——”月琴放下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又来到了牛秋红原来住的院子里,走到七叶树下的时候,王炳中猛一回身将月琴踢了一个跟头,找了一条绳子就将她吊到了树上。
月琴下午在北圪台儿唱的时候,他正在酒楼里喝酒,压抑了半晌的怒火和了一肚子的酒精,早把他烧烤得焦躁难耐,他找了一根拴驴的缰绳,折了两下后就在月琴的身上抽打起来,打了一会儿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俺看你这贱屁股还浪不浪,叫你还‘中有太古声’,这小嘴儿不硬了吧,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儿?小嘴儿平时不是凌厉得很?你也说说,到底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似乎有些受不住的月琴“哎——哟”叫了一声说:“王炳中,你再下手狠点儿,反正也不想活了,再叫一声是大闺女养的。”
半夜以后,廷妮儿才叫满仓踹开了门,把月琴从树上卸下来后,她已手脚冰凉不能说话,王炳中在北房的床上睡得正沉。
直到第二天中午,月琴才慢慢地睁开眼,睁眼后就大叫了一声:“王炳中,钻到裤裆掰开恁娘屄看看,闺女到底是谁的种!”说完后竟两只眼睛圆睁着,呆呆地看着房顶不说话了。到了后半晌,忽然坐了起来,四下瞅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那个“太古声”,还没有等王炳中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永远成了一个谜——雷月琴疯了。
令周大中没有想到的是,赵老拐在众目睽睽的大庭广众之下,曲里拐弯地给上演了一出捉放曹!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去大街转的那一圈,不然就不会碰见赵老拐,即使碰见赵老拐,他也不应该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即使说了,他也该向赵老拐问清楚办这事的法子。
周家几辈子的人做事,向来都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万事知根知底讲究分寸,所作所为永远像那钟表上的针——再激越的蹦跳也不会跨出表盘半步。赵老拐做起事来,就像大山里窜出的一条饿急眼的狼,只要遇见能吃到嘴里的肉,不讲规矩、不求技巧也没有章法——咬喉咙、抓肚皮、撕大腿、啃屁股……斗不过也要把对手弄个血淋淋;遇到强大的劲敌时又变作了黄鼠狼,在生命垂危的刹那,会放出一个积蓄良久且奇臭无比的大臭屁,在敌人被熏得晕头转向之时,欢天喜地地遁逃而去。
周大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赵老拐和那只放了臭屁的黄鼠狼一样欢天喜地地去了,周家规规矩矩的小四合院里的人,恐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光光年年地去石碾街走一趟了。
山花跺着脚流着泪问他:“你是不是俺爹?不想叫俺活,拿根绳子早早儿勒死算了!”一向温顺如羊的韩老等,也连连拍打着巴掌叹气。
由于头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起,周大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赵老拐就敲开了门。大中一家子没有好气,见了老拐全都撅着嘴不说话,老拐仍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真是拐子屁股——斜门儿了吔,谁欠咱钱儿没给咋的?也不说给弄壶儿烧酒喝喝?”
周大中龇牙咧嘴地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抱着别人的孩子往井里填不心疼!那事儿咋能那么作弄?大年五更屙了一炕!屙了一炕!”
赵老拐掀开笼屉掰下半块窝头,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屙啥一炕,本事不大,嘴倒挺快!背个磨扇不知道沉,扛个鸡毛儿也不觉得轻。小鸡儿还没长出翅膀尖儿就想吃鸡蛋,屙屎也得给腾个空儿!”
大中和老等听了老拐一阵抢白,不知是喜还是忧,一脸迷茫地看着老拐不说话。老拐把半个窝头吃下去后,又嘴对着勺子喝了两勺米汤,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后,说:“傻了吧?给俺说说,安排长头天黑夜啥情形儿,翻脸了没有?”
大中想了想说:“脸倒没翻,还安慰了山花儿一会子,高高兴兴送山花儿回来的,最后还叫山花儿今儿早点儿训练去。”
赵老拐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这事儿成是成了,不过安排长有点儿急,红火炉子里头的花生豆儿,他想拿手去抓着吃呢!”
大中两口子很是着急,问究竟啥意思,老拐鼻子里哼哼着,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说:“才刚刚儿还想跷跷蹊蹊地给俺话头儿听呢,嘿!——恁家娘儿们,连个窝头儿也蒸不好!不好吃,不好吃!哎!——俺给恁俩人说,这安排长是解放军的人,这解放军可不是国民党的兵,严格着呢,头天黑夜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出去了,真叫上头儿知道了,不把他姓安的一撸到底才怪!”
当日上午,周大中就找到了部队领导,说安排长和闺女两厢情愿要求结婚,看手续咋办,部队的领导说安排长正在办理转业手续,以后的事可以和地方政府联系。周大中又找到了区公所,所里一位姓苏的区长接待了他,说谁的事最好叫谁自己办。
大中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这事倒是张扬了出去,安排长是没啥事了,万一他反悔,岂不坏了闺女的名声!
回到家后就叫老等去把老拐找了来,大中说了一下见到的人和答复的话,最后惴惴不安地说老拐:“这一碗水算是全泼出去了,万一人家不答应,弄个鸡飞蛋打,可不是闹着耍的事儿吔。”
赵老拐想也没想,说:“吓死他!要是敢给翻跟斗儿,叫山花儿肚里塞个棉花包,俺领着告他去!”看到大中夫妻一脸窘窘的样子,老拐又说:“谁敢解开咱裤腰带儿摸摸?就这样吧,以后的事儿俺全包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去弄俩好菜儿,今儿叫俺先把这喜酒儿喝了,办喜事儿的时候儿人太多,吃不好也喝不好。”
韩老等喜喜欢欢地到街上买了半个猪肺,打了一斤散酒,老拐嚷嚷着:“这么好的事儿,也舍不得流点脓出点血?还没过河就想拆桥?嗯?人嘴两张皮,说东是东说西是西。俺还能把它给说回来——嗯?要不试试?”
大中把韩老等叫到门外,掰着她的手指头一样样地安置好,老等才战战兢兢地按着记在手指头上的东西,一两不多一样不少地买了回来。
大中陪着老拐边吃边喝,韩老等一直如鲠在喉似地不舒服——这一顿饭钱,足够她全家吃上一个月!多少年来,周家无与伦比的勤俭节约,早令她习以为常并透入到骨髓里了。
从她来到周家的第一天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谁,吃完饭的饭碗里绝不允许留下一个米粒,泔水桶里也绝不能看见一个油滴。开始时她很不习惯周家那淡而无味的饭菜,即使咸菜水里熬出的盐巴,也绝不允许多放丁点儿。
后来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才让她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只有那些少放了盐的菜才会吃得更少。那时候她已生了山花,她娘家的嫂子领了两个孩子来赶庙会,她香生生地熬的一大锅烩菜,几乎给吃了个精光,嫂嫂走后,大中蹦着跳着,大骂她是个败家的女人,她稍微辩解几句,差点儿叫周大中再一次给赶回娘家去。
周家的人,三岁的孩子都悭吝无比,周家收割后的地,绝对不会留下一枝秕穗儿给人捡了去。
其实,韩老等并不知道,周大中的节俭在周家并不算登峰造极,他也只是心痛一把盐,也只是想让少吃点儿,他的先人甚至想让家里的人不吃饭都能活!那人该是大中的曾祖父。
冬天天短,又没有太要紧的活,大中的曾祖父规定,家里十岁以上凡不做体力活的一干人等,每天未时一刻吃饭,而且是一日之中唯一的一顿饭,而且不能吃稠,定量的米熬上一锅稀粥,每顿还必须剩出一碗来,这碗粥就放在厨房。
到了晚上,因为肚子饿不容易入睡,也因为曾祖父读过一些书粗识几个字,每天睡觉前他都带头到厨房站到那碗稀粥前,参神拜佛一般行上一会儿注目礼,然后毕恭毕敬地念上一声“粒粒皆辛苦”,念完之后每人喝上一碗热水,最后大家都在他威严无比的目光里,回自己的屋子摸黑睡觉——既不需要做活,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灯里的油他都不让多耗。
家里的女人们大多不识字,也许都不知道“粒粒皆辛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许因为太饿,肚皮的要求太强烈,无法顾及到“粒粒”和“辛苦”的事,所以都对老太爷有意见,背地里提起来时,都把他唤作“粒粒”或“辛苦”。
一日老太爷不在家,几个女人饿得受不了,偷偷商量一下开始拌疙瘩汤喝。正在吸溜吸溜地喝,突然听到了大门外老太爷的脚步声,这个惊呼一声:“坏了!坏了!‘粒粒’回来了!”那个惊叫一声:“了不得!了不得!叫‘辛苦’看见了,家里又得大闹一回东京!”收拾又来不及,咋办?有个脑瓜活络些的机灵媳妇,抓了一把黄豆就给撒到了大门内的过道里。
“粒粒”也许有急事,也许有什么先觉,大步流星地往家赶,根本顾不上操心脚下,一脚踩上去,刚踏进门槛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跟头。低头看见满地的黄豆,不胜惊惧地喝叫了几声后,一边一粒一粒地捡拾“粒粒“,一边一声一声地阐述“辛苦”,等他捡拾完也阐述完了,里边也收拾好了。
雷月琴疯了以后,王炳中有好些日子不出门,能叫满仓做的活自己也绝不再动手,廷妮儿除了照顾两个孩子之外,还忙着家里的所有活计,会来虽能歪歪扭扭地自己跑着玩耍,但小孩子跑起来不论高低也不管深浅,不能长时间离人,丑妮刚学会走路不久,正在最累人的时候,廷妮儿也是三十出头的人,即使从小吃惯了苦,一天到头也有点儿支撑不住,月琴疯疯癫癫的,有时在家有时睡在外头。
一日王炳中自己灌了半坛闷酒后,看见廷妮儿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姐姐吔,今儿你认俺当你兄弟吧,俺爹在的时候儿,就把你当闺女看,俺连个说话儿的亲人也没有了,你哪儿也别去,只要俺不死,这个家你就当成你自己家吧!”廷妮儿抱了一个拉了一个,放下会来后一手抱着丑妮一手抱着炳中的头说:“傻兄弟,吓着孩子咧,姐姐哪儿也不去,这儿早就是姐姐的家了。”
山花和安排长的事传开之后,早来就躺倒不动了,王炳中虽然嘴上说着“茄把子吊不死人”,但早来的郁郁寡欢,使他又想起了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的牛秋红,那个最爱拿手摸他后脑勺儿的女人,她离开以后,王家的那场大戏,仿佛从此便慢慢地拉上了谢幕的布幔,锣不再响,鼓不再敲,在此处热热闹闹聚拢着的人,转瞬之间就四处迸散了——她为王家竭尽全力撑起来的那片天,从此,便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了。
有一天,一支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解放军队伍从西边开来,队伍在大坡地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又一队队地向东开去,后边又一队队地涌来。当年王维贵送粮食的那位黄连长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升为团长,路过大坡地的时候在村里住了几天,还专门到王炳中家看了看。
黄团长一路走一路接收新兵,大坡地就有十多个人挂着红花加入了黄团长的队伍。王早来在队伍中间跑了两天后对王炳中说:“俺要当解放军。”斩钉截铁的口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炳中真的有点儿晕了头,正像王维贵所说,他不知道究竟哪片云彩能下出雨来,他忐忑不安地在林先生家坐了半夜。王炳中说:“那边儿可都是美国武器呢。”“大清国没有武器?翻个跟斗儿就不见了。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仁则荣,不仁则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林先生底气十足言辞凿凿。
“万事都在变嘛,再说古代和现在并不都一个样儿。”王炳中似乎想听林先生的进一步解释。林先生问:“满仓赶的那挂大车,为啥劈柴烧了?”炳中说:“快散架了,不能使了。”“那不能再修修?多用俩好钉子?”王炳中终于听明白,自他身边一闪而过的一切,正如他家的那挂大车,卯榫腐了,车架朽了,再好的钉子,也无法装钉起来了,新的一切的到来,不仅是一个自然,更是一个必然。
王炳中回来后就开始为早来准备,不想早来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叫黄团长犯了难,村农协主任盖大全不同意把早来送入到人民的队伍中去,并把满街乱跑的月琴指了给黄团长说,看见了吧?改变剥削阶级吃人不吐骨头的本性,比北瓜变成绿豆都难!
王炳中找到了黄团长,一腔激愤地说:“大灾荒时俺献粮救灾,打日本的时候俺也无偿支援,最起码也该算个开明绅士吧,就是不能马上穿上军装,你也得把早来给领走!”
当韩老等还在为那一顿等于全家一月口粮的酒菜,还在为那次的“大出脓大出血”而牵肠挂肚心痛不已的时候,赵老拐给送来了信儿——安排长同意了他和山花的婚事。两口子兴奋得几乎一个晚上合不上眼,周大中在家饱饱地吃了一顿加足了盐的菜,又塞了满嘴的冰糖,反复品咂了无数遍的香甜之后,仿佛终于领悟到了一个做人的真谛!
他抖抖地问老等:“哎!——俺说,你说啥叫能人?”
或许她认为,“流脓又出血”的那顿酒宴恰到好处又万分及时,从此之后,她的男人便会喜在眉头乐在心间了;而且她更坚信,从此以后,他的男人便不会再限制她放进自家锅里的油盐。
韩老等毫不犹豫地说:“敢流血流脓的人,那就叫能人!”——或许只有老天爷才能知道,韩老等如何竟能想起来这样的话?亦或许是因为,在大坡地一带,“脓”和“能”读音相同的缘故?
周大中咯咯地笑着,就像林先生在笑他的写错字或答错题的学生。笑够了之后,万分诡秘地把嘴凑到老等的耳边说:“哟哟哟!看是不是?这杏花儿跟草就不能一样!那桃花儿……也该——差不多……不过,再好的花儿,它蔫了,也就啥也不是。给你说,这能人,就是啥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的人!要不——咱俩,也当一回能人试试?……”
周大中说完,就把盖在韩老等身上的被子全掀了去,接着他就做了一件让韩老等惊慌失措又脸红心跳,却又令她回味无穷的事。她感到,他把她从未见过天日的肚肠都给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又烈火澎湃地给洗了又洗、涮了又涮,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变得美妙又舒贴,澄明而鲜亮。
她想,抽了鸦片之后或许就是那种感觉——抽了还想抽,忘都不能忘!
韩老等再一次感到,世界上再好的好人也比不上她的大中。只要他做,他给予她的,永远就是牛头垴上神仙一般的快活;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大中一个才能做、才会做;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她韩老等一个人才配、才有资格享受!
就要给安排长订婚的时候,赵老拐来到大中家,山花拿着早来给扔到门口的那块花累缎不住地流泪。老拐问大中,山花抱着块啥宝贝红缎子值当一直哭?
大中说:“没啥,上边儿写了几个字儿,‘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老拐笑呵呵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九环山的兔子的事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维贵那个老东西,都快挺腿了还给儿孙们扣斑鸠,他想把天底下的能耐都倒腾到他家去,人算不如天算,他家的坟脉早叫那个黑大个子给坏了——这些恁都不知道!还啥玉环山,也就是只野兔子!一天不敌一天的光景儿,还‘西顾’个啥,连自己也顾不住!”
山花听了赵老拐的话,哭笑不得地说:“听俺叔净说些啥话,啥家兔儿野兔儿的顾住顾不住,王宝钏住了十八年寒窑,人人传颂呢!”
老拐拿拐棍儿戳戳地,似乎有些着急:“唱戏编写的胡话也能信?雷月琴唱过王宝钏,弄了个啥?——疯了!”老拐忽然从山花手里拽来那块花累缎,看了一会儿又给丢了回去,一边撇着嘴,一边把脑袋来回晃荡得像拨浪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乍听这话,俺还以为侄女儿没脱豁裆裤儿呢,净弄些耍尿泥的小孩儿们思谋的事儿!——你总要有个七老八十的时候儿吧,你就能保证王家的那个兔羔子,能抱着你这块老草毗一直啃到死?你咋给雷月琴一个样儿——净办些疯事儿,说些疯话!”
韩老等忍不住也在一旁插话:“是吔,是吔!听清恁叔的话没?恁娘来咱家以前,就坐在房檐边上眊了恁爹两眼,还不是忽雷打闪的就过来了!”
在炕上坐着的山花不满意地将身子扭到了墙边,把早来给她的那块双子献寿的羊脂玉扔了过来:“这东西儿谁能耐谁安置人给人家送回去,俺没脸给人家送!”赵老拐拿起那块羊脂玉的长命锁看了又看,说:“叫叔叔送,他王家就是给放上几个大狗臭屁,叫叔叔替你嚼巴嚼巴吃了。”
赵老拐努力地按捺着狂喜不已的心,接过那块玉刚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怦怦地狂跳着动了念想——按过去的价钱,那块玉最保守估计也能买上十亩好地。他忽然感到,老天爷要将一笔横财从半空抛入到自己的怀里了!走出大门后,全身迅速充盈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狂欢,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他真想找一个僻静之处蹦上几蹦,再扯开嗓子喊上句“时气来了不由人,风刮草帽扣鹌鹑。”
他忽然想起父亲领着他套兔子时吼的两嗓子,虽然他说不清父亲究竟唱的什么和为了什么而唱,但那高亢如流云、激越似波涛的调调儿,把满腔忧和喜的壮烈,得与失的感慨,予和求的交织,都细致入微地完成了一个完美而精确的宣泄。
赵老拐把表达的方式放在了拐棍儿上,支撑身体重量的那个东西向前挪动的每一瞬间,他抖抖索索的手都要在地上多敲上几下子,一边敲着,一边在心中构想好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又反反复复地掂量了好多遍,直到感觉万无一失心满意足后,就把王早来叫到了村东北角的蓄水池边上。
那天,赵老拐的心怦怦乱跳着,周详的计划似乎有些乱,想了又想的话,滚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吭哧了好几回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王早来铁青的脸色像夹带着雷雨的乌云,老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叫他猜了个八九分,他对老拐说:“有啥事儿快说,夹泡屎屙不出来不嫌憋得难受?俺爹和黄团长还在家等俺呢!”
赵老拐这才往早来跟前凑了凑,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呀,恁老哥俺眼不大,可聚光,你信不信?周家那种人,张开嘴俺就能看见他的粪门,俺兄弟的模样儿,那可是大坡地的人头,太行山的脑盖!待见俺兄弟的闺女比西山的柿子还多,不值当在山花儿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老拐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绣花红荷包,在早来眼前晃了两下:“这东西儿,你也知道是啥,俺说别往回拿了,可人家山花儿死活也不稀罕!这退回来个啥东西儿,再好它还能算个啥东西儿!俺就知道,再好的东西儿它也不叫个东西儿了,早叫那个赖闺女给弄脏了!你见了以后准又生气,在俺包儿里装了几天,想了又想,她看不上人家的东西儿,嫌不好还不给人家送,还得叫俺给送,俺都嫌她那俩手脏;这不送,也不合适,就是再不高兴,你的东西儿还得给你。”
“就这事儿?”王早来看也没看,一把抓过来那个绣花红荷包就扔到了蓄水池里,扭头走的时候气哼哼地说:“给她捎句话儿,俺还真走运,原先还以为有只天鹅在俺身边儿呱呱地叫,后来一看不是,那是一个狗喜欢的东西儿,一块狗食子,除了傻子,没有哪个人愿意再去闻闻到底啥味儿,她就是能满身都插上花儿,能把恶鬼都给迷疯了,除了傻二小,还是不能招谁待见,都嫌她骨臭,皮贱,肉酸!”
绣花的红荷包在水面上溅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摇摇摆摆地翻了几个跟斗后,慢慢地就沉了下去——没有谁知道,赵老拐在荷包里包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
赵老拐靠在围着蓄水池的半截石墙上,分毫不差地自天而降的快意,就像淹没荷包的那泓清水,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谁说天上不能掉馅饼?哼!王家,不过是一头吃饱喝足横冲直撞的驴!哼!就是头驴,那也得看碰到了哪个,撞到俺手里,闪个空儿就能叫你翻跟头儿!哼!
王早来虽然只戴了一顶土黄色的军帽,但到底还是跟着黄团长走了。林先生这样评价:但凡不同常人,自有过人之处,就是赵家的那坨牛粪,不是谁想背就能背起来的。
①人五:始义似应做“人物”,人之中的佼佼者。因物与五谐音,为了挖苦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就有了“人六”,口语中许多时候和人六连起来说。人五人六:多指那些本来不怎么样,自己认为很光彩的人。
【编者按】雷月琴因为丈夫的怀疑殴打疯掉了,周山花因为父亲的希望期盼改嫁了,赵老拐因为瞒骗的斗胆破嘴得财了,王早来因为恋人的被迫背叛当兵了。大坡地的故事几多奇特,几多酸楚。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