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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梦断秦淮不风流 (32)

作者: 跛脚僧 点击:857 发表:2020-02-22 15:05:50 闪星:5

程大宝和万里红也许因为程子不再需要照料,也许是因为文小姐的颐使,两个人也早受不住了,在汪天成第二次派人来的时候,给程子留下父亲的一封信后,两个人泪眼婆娑地走了。

两人走后,汪程子自是平添了许多的落寞和惆怅,尤其是汪天成的那封信,他每次看见,总像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脊背上喘不过气来,看后就不愿再看,过一段时光便又忍不住拿出来看,雷劈火烧一般的感受,连心垂子都会在胸膛里抖索不停:

程子吾儿:

二十余载未曾谋面,心之痛,思之切,无有言表!本为人父,未曾与儿喂得半粒米水,本属无奈,复何以堪!

窃闻吾儿已巍巍一丈夫也,为父喜甚,幸甚!然思吾儿终日与狼妓为伍,通宵达旦之惶惶难以为继。

狼妓者,大清之官也,乃娼妓与豺狼苟且之物耳。妓之何谓?每遇财势,温存作猫状,依人为鸟态,无求则诱之,有求则狎之。以腌臜之物乱伦理纲常者也。思之得乃窃喜非常,以阿堵之物夸耀市井;思无得则蛇口蝎尾,置之死地而后快也。故妓不可狎。狎妓者劳神去财且有弃尸荒野之虞也。

豺狼之性,古人备述久矣!遇肥而啖肉,逢瘦而咥骨,孜孜以求,永不倦耳。间或食之,旋又饿焉!古有养狼而乐之者乎?未有也。呜呼!狼之性也,但强于已者,藏尾夹尻落荒而逃;几弱于已者,啖肉茹血咥骨吸髓。盖与狼共舞之流,非智障亦狂徒也。

予观夫大清之官,貌申申如也状妖妖倍也,实乃无耻之徒猥琐之辈,其为官之本宛阳具耳:但逢污秽之地,气昂昂如狡兔出洞;每遇凛冽之泉,委靡靡似病虫如厕。古之声名‘狼籍’者盖谬误也,应作‘狼妓’也。夫大清之官实名‘狼妓’!十之八九未过有之也。

而今而后时风日下,斯文扫地人心不古,予观之也久矣。吾儿置小舟一叶于惊涛骇浪,故为父惴惴而惶惶不复苟且。故求放浪形骸于山野,笑古论今于云天。为父本为万重山水一草物也,其平淡如水囿心于胸,平齿而宽足,几无伤人之志——天性使然也。大凡伤人之物,均具尖牙兼利爪也。食草之类至上之斗,乃怒目眈眈角之蹄之而已矣。而今为拒鱼肉于人之祸,乃为草寇——吾之性终为草矣。

万望吾儿贴贴而思,为父不胜惶恐亦倍感涕零矣。若摒弃苍蝇竟血之地,抛却狼妓群舞之窼,则幸甚莫大焉。

天成字

不说汪程子日日心乱如麻,文小姐却日日的变本加厉没个好脸色。原来的文小姐,三春的碧桃一般,浓艳似火地缀满枝头,如今却春风无语皎月不霁了。或许她就是一架上好的古琴,本该一弦动千古,只是少了那只相般配的抚琴的手。

终于有一天,一个浪漫的“恩骑尉”闯入她那云缠雾绕的幽梦中。

“恩骑尉”的父亲生前是一五品官,“长毛儿反”的时候阵亡于枪林弹雨之中一死壮千古了,儿子最后被朝廷准了个“恩骑尉”的世袭罔替。“恩骑尉”虽无太大的能耐,却因袭了祖上的荫功倒也吃穿不愁,时不时穿梭于达贵名流之间,加上翩翩少年聪明伶俐,又花马吊嘴地能言善辩,最易投得寂寞女人的机缘。文小姐那氤氲缱绻、旖旎一片的绿芭蕉,便如饥似渴地迎接了“恩骑尉”轻舒曼打的雨滴——恰似一位缱绻怀春的书画才女,于风月无边的蓝天白云之下,巧遇了一位吟诗的才秀。

这种事早长腿似地传遍了应天府的角角落落,汪程子却直到“恩骑尉”夫妻在街上打做一团时,才知道自己的绿帽子,早被头顶的太阳晒得褪了颜色。“恩骑尉”抡了一通大巴掌之后,那个女人的脸庞就乌肿得猪头一般了,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用尽了恶毒而疯狂的污言秽语,拚力声讨淫妇浪夫的丑恶行径。程子满腔怒火地回到府中,却寻不见文小姐的影踪。

三天后,程子终于见到了文千秀,本来思索再三的一腔子激昂和义愤,自看到文小姐的第一眼起,就被她的冷若冰霜又镇若泰山的气度给削去了大半,咬牙切齿地也刚刚吼了两嗓子,文小姐当年那些火辣辣的娇艳,就忽然变成了风刀霜剑,在把汪程子剁砍得遍体鳞伤之后,窦娥一般冤屈的她,又不依不饶地拉着他见了文大人。

文大人仍是那副肥大而厚实的腮帮子,不紧不慢地皱着眉头呷着茶,只是屁股下面的小竹椅,换成了一副泛着金光的楠木太师椅。

进门时,画梁间的燕子拉下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正落在程子的头上,自那时候起,他连同借来的三分胆气也跑了个精光。文小姐嚎啕得再无力气之后,梨花带雨一般地站在文大人跟前抽抽咽咽。

文大人呷过最后一口茶,将那个透灵闪亮的茶碗放到八仙桌上,程子的两只手垂垂地沉着,惶惶不安的心和脚下的青砖一样冰冷而绝望。当听到茶碗的盖子发出嘀铃铃的脆响时,心中忽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文大人的出身尽管也是一介武夫,但平时的行为作派,却温文尔雅的儒生一般,抛碟摔碗的事情,一般是很少有的。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如此的事理不通!缺乏家教也不通事理?”程子的腿不由地一哆嗦。“再有,你在军营里的那些勾当是个什么?嗯?想做西林县的张鸣凤?——死无葬身之地!”文大人沙哑而粗壮的嗓音里,好像夹杂了无数的棍棒。

文大人说的西林县张鸣凤,就是著名的“西林教案”的主角,也是常说的“马神甫事件”。

法国神父马赖,在广西西林借传教之名奸淫妇女、强抢民财,精通为官之道的原县令黄德明敷衍了事,图了个圆满的自保。三年后新任知县张鸣凤到任,将民怨沸腾的“马神甫”马赖依律正法,从而招来了英法的炮舰,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最后张鸣凤不仅被革了职,西林县还赔付了两万两白银给法国人重修教堂。

汪程子虽然没有张鸣凤那样的惊天之举,却也指使手下的兵丁,将一擅闯军营的洋人打成了猪头三,若非文大人的极力周旋,单凭程子的道行,真还不好收场。了结那件事情时,文大人叫女儿连洋人的马弁也塞给了一块白光光的银锭。

“堂堂五尺男儿之身,竟不能安身立命!上不能孝父母,中不能养妻儿,下不能荫子孙!整日弄些个歪歪事来,也不见些长进,不学无术何以安身,嗯?——学而不精何以立命?嗯?——连那卜卦的先生都知道,官鬼、父母、妻财、兄弟、子孙为我之六亲,你却一味愚钝,六亲不认!何为官鬼?嗯?——无官不为鬼,无鬼不成官,官鬼原本一家!何谓妻财?——嗯?——嗯?六亲不认,愚钝至极!”

文大人的一番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只巨大的手摄去了程子的七分魂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别以为学了些故障就能癫狂起来,那只是些奇技淫巧、雕虫小技而已!嗯——”文大人似乎有些激动,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也许是以为说话重了些,又接着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当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汪程子才挪了挪站得酸麻的双腿,四下张望早空无一人,连那茶碗也早不再冒气了,他才和过堂的囚徒一般,癔癔症症地出了门。

等汪程子回到家,做梦一般地清醒之后,才把文大人的话过滤整理了一遍。对于那些话,他忽然有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感觉:文大人骨子里的混沌,原不比兵营里送开水的老驴头清澈多少!自己冬捱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夫,却原来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至于那“天下本无事”,他更不明白岳丈说的是他汪程子,还是文千秀,或是“恩骑尉”?想来想去的半天,竟也一片茫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文小姐所言——“装了一脑袋的豆腐脑儿?”

汪程子再次将父亲的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他这次没有和从前一样的眼泪汪汪,文大人的那个“奇技淫巧”久久地在心头萦怀不下——自己在校场上抡圆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那本应是一幅叹为观止,且浸满了意志和汗水的壮美图画,如今却成了狗屁一个!他的自尊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程子因为母亲的奔波劳碌而早产,自小一副瘦弱的身子骨,母亲那一文一文地积攒起来的带有豆腥味的钱,坚定不移地将他送入了学堂,弱小的程子尽管学绩优良,却经常遭人欺负,又因常常拖欠先生的费用,弄得先生也没有个好眉眼。

一日,同窗的一富家子弟趁先生不在,偷偷地抽走程子坐的凳子,将他摔了个跟头后,又一步跨上去将他骑在身下,还将他的裤子褪到屁股下,画了一个有眉、有鼻、有眼的大脸。身体羸弱的程子终于翻起身后,顺手抄起同窗平时就炫耀不已的那方砚台,猛地将同窗的脑袋砸了一个窟窿,鲜血咕嘟咕嘟地四处流淌。

后来,万里红赔了人家医药保养不说,单那一方砚台,就要了一家人的性命。

砚台据说是产于肇庆端州一品大眼老坑的端砚:砚池中鸡蛋大小的石眼仿佛一轮初升的皎月,四周镂空镌刻着苍松翠柏,一对仙鹤伸展双翅,自翠柏上腾空而起,云海中半露笑脸的红日伴着巧笑的嫦娥,嫦娥裙带飘飘,如梦似幻地奔向中心的圆月。

同窗的家人说,这方砚台买时即用了一百两纹银,按时下价格不应低于三百两。而汪家的全部家当也抵不得十两纹银。人家砸了汪家的豆腐脑摊子以后,汪家以万里红当众将程子痛打一顿,程子从此绝不踏入学堂半步为条件,此事才暂时告一阶段。

自这件事后,程子仍旧的诸事不顺。一日,他到米店籴了些磨豆腐脑的豆子,正背着口袋往家走,天空便乌云翻滚的将要下雨,便急匆匆地往家赶,不想身后过来一帮巡视老爷的车马队,因天空里闷雷闪电喧嚣不停,前边开道的衙皂吆喝几声程子并未听见,那衙皂便揪住程子的脖领,一个巴掌打将下来,绿呢大轿在程子的眼里一闪之后,就浑身松软地向后倒了去。

醒来后,四周已是滂沱大雨一片,装豆子的布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满地的豆子在随水漂流。

经受衙皂狠命的一掌和那场滂沱大雨之后,体质本来就差的程子,被程大宝背回去之后昏睡了两天两夜。自此以后,那顶颤巍巍的绿呢大轿,便时刻在他的脑海闪现,久而久之,一种来自五脏六腑和强烈企求,在他的心中逐渐幻化成一股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最终造就了“汪解元”——汪程子。

只是,就是再倒回去五十年,在文大人面前,“解元”的头衔也不一定比他盖碗里的一片茶叶能金贵多少。程子自从经历了文大人的那次呵训之后,似乎接受了一次重大的思维改变,文小姐早把汪小小交于佣人看养,自己整日逍遥变幻如秋日的云,汪程子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看,文小姐更是撞破不如摔破,和那个“恩骑尉”日渐一日地炽烈起来,两个人说不清是雨夹了风,还是风裹了雨,风雨交加却来得有声有色,只是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汪程子不知自何时起,也格外地豁达和敞朗起来,他结交了许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挚友,若干年后的世界级画界大师史云烟,便是其中的一位。

这天傍晚,汪程子在办完军营里的公务之后,换了青布蓝衫,直奔夫子庙方向而来,几个朋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自从前些日子在秦淮河上和一个叫碧玉箫的女子吃了一顿花酒之后,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感受:那个女子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一块良田,悄无声息地叫别人耕种了好久之后,如今那绿茵茵的一片脆嫩,又招招摇摇地向他摆手——牵肠挂肚的感觉简直就是前生的宿命!

过了夫子庙便是文德桥,文德桥的对面,就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秦淮河了。文德桥,站了一个无可名状却意味深长的绝佳位置:一边是堂皇富丽的夫子庙和闻名遐迩的江南贡院,一边是花红柳绿卖春买笑的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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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十里秦淮,风光无限。而最久远当是笙箫歌舞。这其中,有汪程子的绿帽子的奇耻大辱,有文千秀的出墙红杏的无所顾忌。汪程子蒙羞却无处申诉,文千秀不守妇道却公开张扬。为什么?只因程子一身的豆腐脑味儿,而千秀缺是官宦之女。汪天成的一封家书道出了原委:“狼妓”即“狼藉”,时代如此。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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