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娶了苗香香迎来丝弦唱(27)
王炳中笑意融融地进门后,牛秋红在镜子前照了照,翘起兰花指将滑出来的一绺鬓发拢进去,然后两只嫩手一搭,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两只小脚半挨着地,脚尖相对、脚跟微微叉开,像一尊娴静似水又洞明世事的佛儿。弯弯的月牙儿眼上上下下地扫了王炳中一遍又一遍后,静静地说:“想说啥,说吧。”
王炳中挠了几下后脑勺,又摸了摸野茅草一样的胡茬子,说:“没啥,闲坐会儿。”
牛秋红微微蹙着眉,佛一般地沉寂了久久之后,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几乎变成了细细的两条线:“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在自己肚里捂着,谁也给抠不出来。”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就是不说,大家都也心知肚明。人吔!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倒是分着三六九等,人肚里的那几根肠子,谁跟谁也差不了多少。俺也不想找那些不自在,只有一条儿——要是真还有点儿良心惦记的,甭管到啥时候儿,别叫俺不自在就行。说一千道一万,俺还是那句话儿——这话儿呢,说不说在俺,听不听在你——那不是黄菜捞饭,不能一碗接一碗捂着吃。”
王炳中本想拐弯抹角地试探试探,不想他的算计正像老戏迷看大戏,这边折折腾腾地忙活齐备了之后,敲敲打打地刚开锣,那边已把全部剧情的起落变幻给讲了一个洞若观火。其中的不愉快,正好像牛秋红又伸了小手,在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一遍遍地抚摸够了之后,再把一根根的头发给扯上几扯,最后又不轻不重地拍击了两下子——一种站立在悬崖边上到处张望的感觉,便在他的全身弥漫开来。
牛秋红踮着一双小脚晃晃荡荡地出去了,油光闪亮的头,仍然摇响了那一片喋喋不休的铃铛。
王炳中也出了门,在月琴的门前站了一站,是一种想说点儿什么又没什么可说的那种感觉。他在两个院子里转悠了半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给廷妮儿的衣兜里塞了几张票子。廷妮儿斜斜地歪了一下眼,淡淡地说:“俺又不卖给你啥东西儿,净整些啰嗦事儿叫人心慌,畅畅快快的比啥都好,是不是?”廷妮儿的大眼在他身上扑闪一下又飘到了别处。
王炳中心里咯噔一下,来来回回地搓了几下手后,一五一十地把苗香香的事给廷妮儿说了,廷妮儿想了想后,说:“唉!知道了,泥胎儿④要真有人拜,还真能成了神。”说完就再不吭声了。
廷妮儿做完手中的活后,和了一块杂面,用那根酸枣木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擀了起来,过上一会儿就扬一扬头,甩一下遮住了半个眼的头发,手里的那个面团儿慢慢地由小变大、由厚变薄,每当要把面片儿摊开,换个角度再缠上擀面杖的时候,便将双手握着的擀面杖猛地向前一送,面片儿的一个边便“嗒儿”地一声甩了开来,然后换个角度把擀面杖骨碌骨碌地又卷进去。
廷妮儿擀的面条有劲而均匀,她的刀功也好,细溜溜的一般宽窄,挑起来几乎可以看见透过来的阳光。
不一会儿,她便煮熟了一碗,盛好后,才说了见到炳中的第二句话:“你吃不吃?”
炳中说:“俺不吃,你贵人总算又开口了,俺给你说的事儿咋样儿?”
廷妮儿仍是不吭,待把那碗杂面条儿放到木条盘上,又拿一个小碗盛上了一点韮菜泥,才说:“叫俺试试吧。”端起木盘往西院走的时候,将那几张纸票子又塞回了炳中的衣兜里,说:“这个俺没用,后边儿别再整这些没用的。”
廷妮儿往西院走,炳中远远地在后边跟着,廷妮儿走进了维贵的房子后,他便在和西院相连的门墩上坐了下来——冲门那边是一溜蓬蓬勃勃的月季,如今虽是稀稀落落,却也总算有个遮挡。
过了好一会儿,估摸维贵已将那碗杂面吃了,廷妮儿出来倒了烟灰又进去,王炳中才隐隐约约地听廷妮儿说:“有个事儿想给你说说,你要着急就不说了……”后面的话便听不到了。
王炳中大冷的天坐在青石门墩上等,直到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才见廷妮儿走了过来,说:“咋在这儿坐着,恁爹叫你呢。这人,谁也能不过老爷子,就跟看见了似的,就知道你在一边儿坐着。”
他忐忑不安地进了门,维贵坐在那张官帽椅上,眼也不睁,说:“人咋样儿?”炳中说:“俺看——还行。”“不提这档事儿不行?”“……”他浑身一颤,突然像被浸入到梨花儿井内,全身透凉的那种感觉。
王维贵睁开眼向后坐了坐,直起了身子,伸过烟袋锅子,廷妮儿给装满烟叶,打着火镰点上,当那一团蓝色的烟雾飘过头顶,廷妮儿便咳嗽起来,说:“少吸两口儿吧,呛人哩!”
维贵又吸了一口后,把烟袋递给廷妮儿,说:“啥时候儿你替俺去看看,人要没啥,给俺个话儿——唉!这一口井,看来真是不能光淹死一个人就算了,总有人还想试试,试试就试试吧。”
从维贵处出来后,炳中随廷妮儿来到东院,对廷妮儿说:“要不俺说,你别去看了,俺连彩礼都给人说好了,那也就是板上钉钉儿的事儿了,这有钱儿难买愿意不是?——跳井就跳井。”
廷妮儿说:“不行吧?跳井不跳井俺看不懂,这,总不能啥都是你说了算吧。”
王炳中想了想,说:“那你去也行,把事儿给俺办好就成,反正就这一遭儿,俺连日子都给订好了,年前无论如何也得办了。先说你,要个啥?要不说,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廷妮儿低下了头,想了想说:“那得看你都有啥,打算给个啥。唉,你给的俺不想要,俺想要的你也没有。”炳中说:“只要不拧俺头,啥都行。”“就是你啥也有,不该要的要了心慌,不短缺的要了累赘,就是该要的白要了也不算个讲究儿,你也不看看,脚底下的蚂蚁都得有讲究儿不是……”
腊月十八,王炳中骑了那匹大红鬃马,领着迎亲的队伍,从村东的夏官道入村,把苗香香娶了来。经过石碾街的时候,他把马勒住,四班人马的鼓乐,东头两班西头两班,都铆足了劲儿地吹,十二杆三眼枪此起彼伏地响,“咚——咚”地震耳欲聋。王炳中骑在马上,看着街东边那棵瑟瑟发抖的大槐树,似乎挂了赵世喜一般的落魄相。
那天,在梨花烧锅酒坊的院中,王家支了五口大锅,略有些瓜葛的都能吃上一碗猪肉炖粉条,大坡地半道街的人几乎都吃了他家的饭。王家还请了“永顺班”的丝弦,在酒坊门前谷场上的大皂角树旁把戏台一搭,当晚就开了锣。
丝弦也叫弦子腔,由元代的散曲和小令演化而来,元明之际,那些未登上高高庙堂的落魄文人,和千千万万的庄稼主儿一起——“忍把那浮名换了浅吟低唱”。弦子腔的曲调,起源于摇辘轳的村妮那大片的脚,加工于扶犁的汉子那粗糙的手,再造于田野间沟坎里的吆喝中。念词对白土腔土话,绝不饰雕琢,行腔激越慷慨奔放,粗犷而豪迈,与庄稼人的脾性丝丝入扣。大坡地的庄稼人离不了弦子腔,正像他们离不开自己的粗瓷大碗。
太行人不能没有丝弦,就像陕北人离不开信天游,蒙古人总爱唱草原长调一样。丝弦的唱法是真声唱字,假声拖腔,全部音域涵盖了两个八度,唱词的末尾,多数是用假嗓演唱的“二本腔”,那个十二度的大翻跳,似乎在宣泄着受苦人一生一世的压抑和悲凉。丝弦的曲调和合着庄稼人的脾胃,就像他们饥饿时猛吞下去的黄菜捞饭——是穷苦人不可或缺的滋养物。
捏泥人儿的、粘糖瓜儿的、煎灌肠的、糊灯笼的……都齐生生地挤到王炳中家的谷场上,那棵大皂角树已看不见那片蓬蓬勃勃的葱茏,斜身张望着的优雅仍静静地播撒着昔日的妖娆,巨伞一般的大树冠下聚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心兴的看看人儿,没心兴的听听声儿,闲不住的凑凑堆儿。锣鼓敲响后,为了应和王炳中的喜事,头场戏便是《小二姐做梦》。月琴和廷妮儿一人搬了一张灯挂椅坐在中间。
《小二姐做梦》算是垫场戏,唱完后便是《赶女婿》,等那个扮演黄天寿的人出来后,月琴简直惊呆了,她揉了揉眼,那唱腔,那熟悉的磋步和跷步,明明白白是石小魁!她不知道小魁什么时候由“三合班”到了“永顺班”——“三合班”是丝弦、老调、梆子都能唱。
整个晚上,石小魁把黄天寿演绎得淋漓尽致,当唱到黄天寿逃出苏府的一段时,石小魁结合了梆子的嗓音,将那“二本腔”猛地抛向天际,一腔的哀婉和幽怨,恰如六月天里的一场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自天而降。月琴仿佛感到小魁是专门唱给她的,那一招一式也全是为她而来的。她的心随着小魁每一字的念白和每一句的唱腔而揪紧,好似一只饥饿的猫在撕扯一只无路奔逃的老鼠。
月琴感到心中已经抹掉的那个影子,又渐渐地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就对旁边的廷妮儿推说身上不好受,提前回了家。
还是香香的事刚定下来的时候,月琴便收拾了东院里自己原来住的房子搬了过去,廷妮儿搬到了西房。月琴从后谷场上回来后,便进屋关门躺下了。后谷场离家并不远,叮叮咣咣的锣鼓声划过夜空,流水一般地源源而来。
她上次在小坡地村和小魁见过之后,心里闹纷纷地乱了一阵子,内心里也曾把炳中和小魁作了不经意的比较,似乎小魁的那个透心透骨的执著,才能够唤回她那个薄雾一般飘摇的魂灵。
来王家之前,她也曾勾勒过一幅未来的图画,嫁到王家之后,她也曾处心积虑地要自己成为一个贤淑而温顺的女人,但每次的努力都和她在噪杂的庙会上唱大戏一样,满怀激情地上场,精疲力尽地卸妆,无论如何地倾心倾力,都听不到一声恰到好处的喝彩。尤其是那次回了趟娘家之后,她的生活似乎完成了最后的谢幕,她越来越明白,她只不过是王家的一件用具或摆设,早先的那些构想,也只不过是在戏里过了太多的生活,按照戏里的路子又去找寻了生活。
她甚至有些恼恨那些编戏的人,把许多闲磨牙的东西拿了来流传,枉害了许多和她一样的人。人世上根本没有《赶女婿》里的苏章——正好像她的父亲,把见过的几件小事总结了一个“船底和船帮”的学问后,她就在一千个“祝福”和一万个“好意”里,无可奈何地纵身到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了,也正像老女人们的那一双双小脚儿,有哪一双不是亲爹亲娘给亲手包裹出来的?对于那些好与不好的感怀,其实和人闷了想唱,鸟儿闲了要叫,春天到了树要长叶是一个道理。至于那些喜欢和高兴,也都在自己手里,不该松手的东西就不能松手,正像她见了石小魁,一万个好是自己撒手扔了的,要找回来,正像那落入花园里的雷,一声响过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月琴在被窝里哭到半夜,心里忽然有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冲动,做不做夫妻,只不过是脱不脱衣裳的一件事,能和小魁同台再唱一回戏,死也值了!
唱戏的几天,月琴一直呆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愿意看到石小魁。可是,一天三场的戏,但凡有些空闲,小魁便到前院林先生的学堂里晃荡一阵子,月琴从门缝里看见两次,后来她便把院里的月亮门闩了。
【编者按】几经周折,王炳中终于迎娶了苗香香。大人家娶亲的场面自然热闹非常。当然少不了戏班子助兴。而丝弦声声却给王炳中的二房月琴带来了无尽的遐思和忧烦。石小魁在月琴的心中是一个怎么也抹不掉的影子。欲近,不敢;欲罢,不甘。这就为后文的发展埋下了伏笔。推荐阅读。编辑:邵魁